暮春的风裹着晚樱的碎影，卷进悦容坊半开的雕花木窗时，苏月正捏着银勺，将最后一勺蜂蜡缓缓浇进青釉海棠纹的瓷盒里。盒底铺着的玫瑰花瓣被热气熏得微微蜷缩，混着蜂蜜与杏仁粉的甜香，在屋内织成一张软绵的网。
“姑娘且等片刻，这盒‘蜜脂膏’凉透了方好用。”她抬头时，鬓边的珍珠钗轻轻晃了晃，目光落在对面端坐的女子身上。那是城西绸缎庄的少夫人柳氏，今日穿了件烟霞色的软缎褙子，指尖却无意识地抠着袖口——方才进门时，苏月便瞥见她眼下淡淡的青黑，连精心描的远山眉，都掩不住几分倦态。
柳氏勉强笑了笑，目光却黏在案上排列整齐的瓷瓶上。最左边那只白瓷瓶贴着浅粉笺纸，写着“玉容粉”三个字，是悦容坊如今最俏的货；旁边青瓷瓶里装的“凝露”，据说擦在脸上比晨露还清爽。可她今日来，是奔着苏月前几日提过的“蜜脂膏”来的——前儿去赴宴，见吏部侍郎家的夫人眼下细纹淡了许多，追问之下才知是用了悦容坊的新方子。
“苏姑娘这手艺，真是越发精巧了。”柳氏的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只是我瞧着这蜜脂膏……倒比寻常脂粉稠些，涂在脸上，不会闷得慌？”
苏月刚要答话，外间忽然传来伙计阿春清脆的声音：“姑娘，张公子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青衫身影便掀帘而入。张砚之今日换了件月白色的直裰，腰间系着墨玉扣，手里还提着个描金漆盒，见了苏月便拱手笑道：“苏姑娘，前几日托你做的‘醒神香膏’，可好了？”他目光扫过案上的蜜脂膏，眉梢微挑，“这新做的脂膏倒特别，闻着竟像……我家厨下熬的杏仁蜜？”
这话一出，柳氏的脸色顿时变了变。她本就对这蜜脂膏的成分存着疑虑，此刻听张砚之这么说，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谁愿意把“吃食”往脸上抹？若传出去，指不定要被人笑话“暴殄天物”，或是说她贪图便宜，用些旁门左道的东西。
苏月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温和。她取过一块干净的绢帕，挑了一点微凉的蜜脂膏抹在帕子上，递到柳氏面前：“少夫人不妨试试。这蜜脂膏看着稠，其实涂开就化了，杏仁粉磨得比玉容粉还细，非但不闷，还能养着皮肤。”
柳氏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指尖沾了点膏体。触到皮肤的瞬间，先是一丝凉意，紧接着便是蜂蜜的甜润，轻轻揉开后，竟一点都不黏腻，反而觉得指尖的皮肤都软了几分。她又凑近闻了闻，那股甜香里还藏着淡淡的玫瑰气息，倒比寻常脂粉的香氛雅致多了。
“这……”柳氏的疑虑消了大半，却还是忍不住问，“苏姑娘，我听闻有些脂粉为了显白，会掺些铅粉进去。你这蜜脂膏，当真都是用的食材？”
这话问得直白，张砚之也停下了摆弄漆盒的手，看向苏月。他虽常来悦容坊买些香膏送家中女眷，却也知道市面上不少脂粉藏着猫腻——去年就有位夫人用了掺铅的脂粉，脸上起了红斑，险些毁了容貌。
苏月没恼，反而起身走到窗边的架子旁，取下一个陶罐。罐里装着饱满的杏仁，旁边的竹篮里还放着未过滤的蜂蜜。“少夫人瞧，这都是昨日从城南农户家收来的新鲜杏仁，蜂蜜也是养蜂人直供的，没有掺过半分糖稀。”她又拿起一把银筛，将杏仁粉筛了一遍，细粉落在瓷盘中，几乎看不见颗粒，“至于铅粉，悦容坊从开业那日起，就断断不会用的。姑娘们来我这儿，是为了养出好皮肤，不是为了图一时的白，反倒伤了底子。”
柳氏看着那罐杏仁，又看了看苏月坦荡的眼神，终于松了口气。她接过苏月递来的蜜脂膏，青釉瓷盒触手微凉，盒盖打开时，甜香更浓了些。“是我多心了，苏姑娘莫怪。”她笑着说，“这盒蜜脂膏，我要了。另外，再给我装一盒玉容粉，两瓶凝露。”
“好嘞！”阿春脆生生地应着，转身去取货。
张砚之这时才走上前，将描金漆盒递过来：“苏姑娘，这是我家管家从江南带来的上好珍珠，你看能不能用来做些新的脂粉？”盒盖打开，里面的珍珠颗颗圆润，泛着莹润的光泽。
苏月眼睛一亮——珍珠粉可是养颜的好东西，只是寻常珍珠磨粉容易粗涩，若用这等上好的珍珠，磨成细粉掺进脂膏里，定能让皮肤更显细腻。“多谢张公子，这珍珠正好能用。”她笑着说，“等我做出新的脂膏，定先给张公子送些过去，让夫人试试。”
张砚之刚要答话，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个尖利的女声：“苏月！你给我出来！”
苏月和柳氏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阿春已经快步跑了进来，脸色发白：“姑娘，是……是李夫人！她带着好几个人，说要找你算账呢！”
李夫人？苏月皱了皱眉——那位李夫人是户部尚书的继室，前几日来悦容坊买过一盒去斑的“玉露膏”，当时还说用着舒服，怎么今日突然找上门来，还说要算账？
柳氏也变了脸色，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李夫人在京中出了名的泼辣，若是闹起来，怕是要连累悦容坊的名声。
张砚之皱了皱眉，沉声道：“苏姑娘莫慌，我去看看。”
苏月却按住了他的手，目光沉了沉。她走到镜前，理了理衣襟，鬓边的珍珠钗依旧晃了晃，却多了几分镇定。“不必，我去见她。”她转头对阿春说，“把店门关上一半，别让无关人等进来。”
阿春点点头，快步去了。柳氏看着苏月的背影，心里竟有些替她捏紧了手——李夫人来势汹汹，苏月这柔柔弱弱的样子，能应付得来吗？
苏月走到前厅时，李夫人正叉着腰站在柜台前，身上穿的朱红褙子衬得她脸色越发难看。她身后跟着两个仆妇，还有一个穿着青布衣裳的女子，低着头，像是受了委屈。
“苏月！你总算肯出来了！”李夫人一见她，便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这黑心的丫头，竟敢卖假货给我！你看我身边这位姑娘，用了你家的玉露膏，脸上的斑没去掉，反而更重了！你说，你是不是用了什么劣质的东西？”
那青布衣裳的女子听到这话，眼圈一红，抬起头来。苏月一看，果然见她脸颊两侧的斑痕比寻常人重了些，而且斑痕周围的皮肤还有些泛红，像是过敏的样子。
苏月却没有慌，她走上前，仔细看了看那女子的脸，又问道：“姑娘，你用玉露膏的时候，是怎么用的？每日用几次？可有在晚上用？”
那女子怯生生地说：“我……我每日早晚都用，每次都涂得厚厚的，想着这样效果能好些。而且……而且我晚上涂了之后，就直接睡觉了，没有洗脸。”
苏月点点头，又看向李夫人：“李夫人，玉露膏里含有薄荷和金银花的成分，性子偏凉，适合白天用，晚上用的话，最好涂薄一些，而且睡前要洗干净。这位姑娘涂得太厚，又不清洗，皮肤没法呼吸，才会泛红。至于斑痕，玉露膏是慢慢淡化的，不是用个三五日就能去掉的。”
李夫人愣了愣，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缘故。她看了看那女子，又看了看苏月，脸色有些难看：“你……你说的是真的？可我用的时候，也没洗啊，怎么没事？”
“李夫人皮肤底子好，而且你涂得薄。”苏月耐心解释道，“每个人的皮肤不一样，用法也得调整。若是姑娘不放心，我可以给你换一盒温和些的‘玫瑰膏’，专门用来养皮肤，等皮肤恢复好了，再用玉露膏去斑，效果会更好。”
那女子听了，眼睛一亮：“真的吗？那……那我能换一盒吗？”
苏月点点头，转身让阿春去取玫瑰膏。李夫人看着苏月有条不紊的样子，又看了看那女子泛红的脸颊，心里知道是自己错怪了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哼，算你识相。”她哼了一声，却没再继续闹事，“这次就算了，若是下次再出问题，我定不饶你！”
苏月笑了笑：“李夫人放心，悦容坊的东西，定不会让姑娘们失望的。”
李夫人没再说话，带着仆妇和那女子走了。看着她们的背影，阿春松了口气：“姑娘，你可真厉害，刚才我都快吓死了。”
苏月摇摇头，走到柜台前，拿起那盒还没卖掉的玉露膏。“其实，也是我考虑不周。”她轻声说，“之前只跟姑娘们说过玉露膏的用法，却没强调早晚的区别，也没提醒肤质不同用法不同。看来，下次得把用法写在笺纸上，随脂粉一起给姑娘们。”
柳氏这时也走了出来，笑着说：“苏姑娘这般细心，悦容坊的生意定会越来越好的。”她顿了顿，又说，“今日这事，也让我见识到了苏姑娘的本事。以后，我定会常来光顾的。”
苏月笑着谢过柳氏，将装好的玉容粉和凝露递给她。柳氏接过，又看了一眼案上的蜜脂膏，笑着说：“等我用好了这蜜脂膏，定要让绸缎庄的姐妹们都来你这儿买。”
送走柳氏，张砚之才走上前，笑着说：“苏姑娘，今日多亏了你镇定，不然这事怕是要闹大了。”
苏月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却依旧笑着：“只是不想让客人误会罢了。对了，张公子的醒神香膏，我已经做好了，你随我来取吧。”
张砚之点点头，跟着苏月走进内室。窗外的晚樱还在飘落，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案上的瓷瓶上，泛着温暖的光泽。苏月看着那些瓶瓶罐罐，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或许，她可以再开一间小室，专门给姑娘们讲解护肤的法子，这样既能让客人用对脂粉，也能让悦容坊的名声更好些。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便忍不住笑了——悦容坊就像她亲手种下的花，如今正慢慢抽出新的枝芽，而她要做的，就是好好浇灌，让它开得更艳，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