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握着董文澜那封分量十足的支持信,指尖尚能感受到纸张的温度——微糙的纹理在指腹摩挲,墨香混着旧信纸特有的陈年气息钻入鼻尖,像是一道无声的承诺。
阳光斜斜地洒在启航工坊斑驳的水泥地上,焊枪喷出的蓝焰正噼啪作响,金属熔化的气味与机油味交织成一种粗粝而真实的生机。
就在这片喧嚣中,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如刀锋般撕裂了午后的宁静,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嘶鸣,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
几辆印着“劳动监察”字样的面包车横堵在工坊门口,车门猛地推开,跳下七八个身穿深蓝制服、肩章锃亮的干部,皮鞋踏在碎石地上发出整齐而压迫的“咔咔”声。
为首的是个国字脸中年男人,眼神锐利如鹰,不带一丝温度地扫过院内热火朝天的景象——飞溅的焊花映在他镜片上,像是一簇簇被强行掐灭的火苗——最后定格在李默身上。
“谁是这里的负责人?”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震得空气都微微发颤。
王建国急忙迎上去,陪着笑脸:“同志,我们是启航工坊,请问有什么事吗?”
国字脸男人推开他,径直走到李默面前,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公函,几乎是摔在李默眼前。
纸张边缘刮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轻微的刺痛。
李默低头看去,红头文件上“责令停工”四个字赫然在目,墨迹浓重得仿佛要滴下来:“县劳动监察大队,接到群众匿名举报,你们涉嫌非法雇佣童工、未与工人签订劳动合同、未缴纳社会保险,现在,责令你们即刻停工,接受调查!”
“停工?”老陈头第一个炸了,他“哐”地一声放下手里的焊枪,金属余音嗡鸣不绝,满是油污的手在围裙上狠狠擦了两下,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的老茧,怒声道:“凭什么?我们干活碍着谁了?”
国字脸冷哼一声,目光轻蔑地扫过在场的工人们,语气充满了嘲讽:“就凭你们这里乌烟瘴气!招的都是国营厂淘汰下来的下岗工人,一个个连社保关系都理不清,更别提备案了。这算什么企业?我看就是个打着慈善幌子的黑作坊!”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寒意顺着脊椎蔓延。
工人们手中的工具停了,焊枪熄了,锤子悬在半空。
有人低头看着自己开裂的手指,有人攥紧了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他们是下岗了,但他们有手艺,有尊严,在这里,他们找回了作为劳动者的价值,却被如此不堪地定义为“黑作坊”的成员。
李默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接过那份公函,指尖触到纸面时,能感受到油墨未干的微黏。
他的目光迅速锁定在举报内容上。
当他看到“举报信中详细列举工坊内有一名年仅十四岁的童工张小虎,长期从事高危的焊接工作”时,瞳孔骤然一缩。
张小虎?
他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所有人的档案,随即转向正在角落里帮忙搬运钢材的张大力。
钢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张大力一身汗湿地跑过来,额角还挂着水珠,呼吸带着铁锈味。
“大力,你过来!”
“是啊,默哥。”张大力点点头,“我表弟,今年十七,在县里的夜校读高二呢。他看我们这儿忙,放学就过来搭把手,学点手艺,我寻思着让他见见世面,没让他碰焊枪啊,就是搬搬东西,打打杂……”
十七岁,不是十四岁。
但关键是,确实未成年,也确实没有签任何形式的合同。
举报信写得如此精准,连一个临时帮忙的亲戚都知道,还故意将年龄说得更小,性质说得更恶劣。
李默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一次常规的劳动检查,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狙击。
时间点卡得如此刁钻,正好是在他拿到董文澜支持,准备在校董会上发起总攻的前夕。
对方的目的不是罚款,不是整改,而是要从根子上彻底摧毁启航工坊的合法性与声誉,让他李默背上“黑心老板”的污名,从而在校董会的竞争中彻底出局!
“所有人,放下手里的活。”李默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工坊,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无声的涟漪,“配合监察大队的同志们工作。王哥,把我们的工时记录本、工资发放表都拿出来。”
他的镇定,像一颗定心丸,让原本骚动的人群安静下来。
当晚,工坊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窗外风声低吼,吹得铁皮屋顶“哐哐”作响,屋内煤炉烧得正旺,暖意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
核心成员围坐一圈,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欺人太甚!”老陈头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杯中残茶溅出,落在泛黄的账本上,晕开一圈褐色的印迹,“我们焊接的每一道缝,都比国营厂的质检标准还高!他们凭什么说我们是黑作坊?就因为我们是下岗的?”
王建国抽着闷烟,眉头紧锁,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烟味混着汗味在鼻腔里盘旋:“老陈,这不是技术问题。现在风声紧,上面最怕出安全事故,尤其沾上下岗工人、未成年这种敏感词。这一招,是想让我们万劫不复啊。”
李默一直沉默着,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木纹的触感粗糙而真实。
他在等,等一个最终的确认。
果然,脑海中那冰冷的机械音适时响起。
【叮!检测到外部关键变量介入,隐藏任务1-4触发附加条件。】
【附加条件:七日内,通过青阳县劳动部门的全面合规审查,获得官方备案许可。】
李默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要程序正义?”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骇人的精光,“那我就把程序做到滴水不漏,让他们自己把打出来的拳头,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吞回去!”
第二天,青阳县工商局和劳动局同时收到了两份申请。
一份,是“青阳启航劳务协作社”的注册申请,性质:集体所有制。
法人代表:李默。
另一份,是为协作社全体四十七名社员办理临时工伤意外险的投保单,并附上了一份由社区卫生服务站出具的全体社员基础体检报告——纸张上还带着医院走廊特有的消毒水气味。
做完这一切,李默拨通了苏晓芸的电话。
“苏大姐,想请你帮个忙,”李默的语气诚恳,“我们工坊……不,现在是劳务协作社了,想邀请您作为我们独立的第三方监督代表,监督我们的工时、薪酬发放和安全生产。您的报酬,由社区委员会直接支付,我们只负责提供便利。”
电话那头的苏晓芸愣了半晌,随即爽快地答应了。
她清楚,李默这是在用最坦荡的方式,自证清白。
风波的核心,那场决定启航工坊生死的听证会,在三天后召开。
与此同时,县城最偏僻的一家小酒馆里,孙瘸子正被周国栋的心腹,一个叫“刀疤刘”的男人堵在角落。
油腻的木桌上,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摇曳着,映出墙上扭曲的影子。
一沓厚厚的钞票被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啪”声。
“孙哥,听说李默那小子抢了你的工程队,还让你在道上抬不起头?”刀疤刘皮笑肉不笑,声音低得像蛇爬过草丛,“现在,机会来了。去劳动局作个证,就说他当初逼你签空白合同,还克扣你的工钱。事成之后,这钱是你的,周老板还会帮你把队伍重新拉起来。”
孙瘸子看着那沓钱,眼睛都直了。
他想起自己队伍被李默的工人比下去,活被抢走,名声扫地,那股怨气和不甘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
他手指微微发抖,指尖触到钞票边缘,油墨的触感滑腻而诱人。
他犹豫了,作伪证是犯法的。
但刀疤刘的话像魔鬼的诱惑:“你只是去‘说出事实’,有什么好怕的?李默一个学生,他能有多大能量?”
最终,对金钱的贪婪和对李默的怨恨战胜了理智。
孙瘸子咬着牙,将那包钱揣进了怀里,纸币摩擦布料的声音,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听证会现场,气氛肃杀。
监察大队那位国字脸队长亲自主持。
会议室的吊扇缓慢转动,吹不散凝重的空气。
孙瘸子按照事先背好的词,声泪俱下地控诉李默如何利用他的困境,逼他签下不平等条约,如何克扣他的血汗钱。
他说得绘声绘色,连自己都快信了。
国字脸队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目光如刀子般射向李默。
然而,李默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孙瘸子说完。
“孙长贵先生,”李默平静地开口,第一次叫出了他的本名,“你说我克扣你的工钱,可有证据?”
“我……我的合同被你收走了!”孙瘸子梗着脖子喊。
李默笑了笑,对身后的老陈头点了点头。
老陈头站起来,将一摞厚厚的账本放在桌上。
纸张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每一笔签收单上都按着鲜红的指印,像是一枚枚沉默的证言。
“这是我们启航工坊自成立以来的每一笔工资签收单和工时记录簿,上面有每个工人亲笔签名和红手印。请问,孙长贵先生,哪一页是你的名字?”
监察人员立刻上前翻阅,一页页看过去,别说孙长贵了,连个姓孙的都没有。
孙瘸子慌了:“那……那是我手下兄弟的……”
“哦?”李默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戏谑。
这时,作为第三方监督代表列席的苏晓芸,缓缓站了起来。
她拿出一份盖着鲜红公章的社区档案,声音清脆而有力:“根据我们街道办的流动人口与就业登记档案显示,孙长贵先生,自今年三月以来,其本人及其名下登记的七名成员,从未在启航工坊领取过任何形式的报酬。他们的收入来源,一直是城西零散的装修活。这里有他们每次活计的雇主联系方式和收款记录,监察官同志可以随时核实。”
这份官方档案,如同一柄重锤,彻底击碎了孙瘸子的谎言。
国字脸队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一拍桌子,指着孙瘸子怒吼:“孙长贵!你这是诬告!是妨碍公务!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孙瘸子双腿一软,当庭崩溃,瘫坐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哭喊:“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想找回点面子……是他抢了我的饭碗……”
真相大白。
李默没有再看孙瘸子一眼。
他抓住这个机会,当场宣布召开“启航劳务协作社工人权益说明会”。
在众多媒体和监察人员的见证下,李默掷地有声地宣布了三项举措:
第一,设立“技能积分制度”,工龄、技术等级、贡献度全部量化为积分,年底直接与分红权重挂钩!
第二,每月设立“家属开放日”,让工人的家人们来看看他们工作的地方,吃一顿大锅饭,消除家人的担忧!
第三,联合县职业技术学校,开设“下岗职工再就业高级焊工培训专班”,启航的工人优先入学,学费全免!
王建国激动地用借来的摄像机将这一切全程录下,当晚就剪辑成视频,配上一个震撼的标题——《一个学生老板,用三项举措教我们国营大厂怎么当个人》,上传到了青阳本地最火的论坛。
一夜之间,视频刷屏。无数下岗工人家庭看得热泪盈眶。
就连一向对李默冷眼旁观的林诗雨,也在自己的朋友圈转发了这条视频,并配上了一句极具深意的留言:“一家企业的温度,不在光鲜的财报里,而在它发给一线焊工的手套厚度上。”
几乎是同时,李默脑海中响起期待已久的声音。
【叮!
隐藏任务1-4附加条件:通过劳动部门合规审查,已完成!
奖励结算中……】
李默刚松了口气,办公室的门被匆匆推开,周敏一脸焦急地跑了进来,手里捏着一份皱巴巴的文件。
“李默,不好了!”她将文件递过来,“校庆筹备组的最终流程名单出来了。你看!”
李默接过名单,目光扫过。
在密密麻麻的校友致辞、领导讲话、文艺汇演之后,他在流程表的末尾,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优秀学生创业成果展示:李默(启航工坊)。”
地点:操场东南角落。
时间:下午四点半,校庆活动收尾阶段,总时长十分钟。
李默看着那短短的一行字,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
这哪里是给他展示的机会?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把他像个吉祥物一样,安插在人流即将散去的角落,用十分钟的时间,像个励志花瓶一样,匆匆演完一出“穷学生艰苦创业”的戏码,然后被迅速遗忘。
他抬头,透过窗户,望向远处教学楼顶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校旗,布面翻卷的“噼啪”声隐约可闻。
低声对忧心忡忡的周敏说:“既然他们堵上了我上台的路,不让我正经说话……”
他的声音顿了顿,眼中燃起一簇野火。
“……那就让整个青阳一中,让所有到场的人,都不得不听见我的声音。”
当晚,启航工坊沉寂的厂区内,李默和王建国几人正紧张地调试着一台大功率的工业投影仪。
齿轮咬合的“咔哒”声、电流启动的“嗡”鸣,与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交织。
巨大的光束投射在工坊最高那面刚刚粉刷一新的白墙上,形成了一块临时的巨型幕布。
经过反复对焦,一行巨大而清晰的白色宋体字,赫然出现在夜幕之下,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感,震撼着每一个看到它的人。
“1995·青阳·一场属于普通人的工业启蒙。”
夜风吹过,幕布上的字微微晃动,仿佛一个即将被揭晓的宏大序言。
李默站在投影仪旁,眼中映着那行字,也映着不远处青阳一中校园的轮廓。
校庆那天的阳光,注定会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