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并非只在西部燃起。
京城,数据中枢的静谧被一通加密线路的嘶哑电流声划破,那声音像锈蚀的金属在深夜里摩擦,刺耳而执拗。
李默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未知号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一道细微的裂痕——那是去年某次系统崩溃后留下的印记。
他的目光冷静如深潭,映着幽蓝的代码流,仿佛早已预见这场风暴的来临。
电话那头,声音被刻意压低,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无法掩饰的焦虑,像从地底深处传来,夹杂着断续的杂音,如同旧式收音机调频时的沙沙作响。
对方自称是西部某省省委书记的秘书,奉命秘密来京。
话语间,群体性事件、舆情失控、维稳压力这些词汇如同冰雹般砸来,每一记都敲打在空气凝滞的房间里,激起无形的震颤。
最后,对方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请求接入“情绪韧性预警系统”,作为内部决策的“非正式参考”。
“非正式参考?”李默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击,每一下都像钟摆划过寂静,清晰得能听见指甲与金属涂层的轻微碰撞声,仿佛敲在对方紧绷的神经上,“也就是说,用我们的数据解决你们的问题,但功劳是你们的,风险是我们的?”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只剩下微弱的电流嗡鸣,像一只困在玻璃瓶中的蜂。
李默没有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他平静地开出了条件:“我不需要任何官方背书。开放你们省内三个信访矛盾最尖锐的县,两周时间,我需要所有未经筛选的真实信访数据,用来校准我的模型。”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冰冷,切割着每一寸迟疑,“我承诺,数据来源将是最高机密,对外,它只是一串无意义的代码。”
这是一场豪赌。
对方赌的是李默的系统能扑灭燃眉之火,而李默赌的是,权力在走投无路时,会向真相低头。
两周后,一份内部简报悄无声息地传到了李默的终端上。
该省突发性群体事件发生率,与上月同期相比,骤降百分之四十一。
这个数字,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某些看不见的领域掀起了滔天巨浪。
当天深夜,李默在自己的工作日志里,只留下了一行字:“他们嘴上说要管住我们,可夜里——却偷偷来听真话。”
墨迹未干,南方的风已裹挟着另一种寒意,悄然登陆。
几乎在李默接到密电的同时,远在南方的苏晓芸,正面临一场“净化”风暴。
一纸红头文件从天而降,纸面泛着冷光,边角还残留着打印机油墨的微苦气味。
监管层启动“民间数据净化行动”,措辞严厉地要求所有非官方平台,立刻停止采集任何“可能用于社会风险倾向性建模与预测的公众情绪数据”。
这无疑是釜底抽薪,直指她“口述贷款平台”的命门。
三个月前,一位民俗学者偶然发现平台中大量鲜活的方言录音,撰文发表于《中国民俗》期刊,称其为“数字时代的口述史宝库”。
这篇报道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护盾。
团队内部人心惶惶,有人建议暂时关停,避过风头。
苏晓芸却在会议室的白板上,写下了几个大字:“邻里互助语音档案馆”。
她的指尖划过白板,发出短促的摩擦声,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一场微型雪崩。
“从今天起,我们不叫口述贷款平台,”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穿透了窗外渐起的雨声,“我们是一个社区文化保存项目。我们的目标,是抢救那些正在消失的方言,记录家风的传承,保存普通人的生活记忆。”
她迅速行动,邀请了十位在国内德高望重的民俗学学者,联名为项目背书。
平台的录音入口被重新设计,分类标签变成了“故乡的童谣”“奶奶的拿手菜”“村里的老故事”。
然而,后台运行的情绪识别与信用评估算法,没有一行代码被改动。
一周后,奇迹发生了。
某市文化馆竟主动发来函件,希望与“邻里互助语音档案馆”合作,申请专项资金,称其为“一项伟大的抢救性非物质文化遗产工程”。
苏晓芸坐在电脑前,指尖轻触鼠标,触感微凉。
她看着后台涌入的海量“方言故事”和“生活记忆”,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像暗夜中悄然绽放的花。
她点开一条刚刚上传的录音,一位中年妇女带着浓重口音的哽咽声传来:“我娃……我娃考上大学了,是好事……可那学费,我们到哪里去凑啊……”
背景里还有孩子翻书的窸窣声,和锅铲碰锅沿的轻响。
录音的标签是“家风传承”。
苏晓芸毫不犹豫地轻点鼠标,在后台系统里,将这条录音标记为“高优先级帮扶案例”。
而就在她按下确认键的刹那,另一种声音也在南方某会议室响起——那是资本试图收买良知的低语。
林诗雨的共益标准联盟,正面临一只伸进内部的巨手。
一家拥有雄厚国有资本背景的“社会创新基金”,高调宣布要对联盟进行战略投资。
他们约谈了联盟内的几家关键成员企业,许以优厚的条件,其分化瓦解的意图昭然若揭。
面对这只巨手,林诗雨没有选择对抗或阻拦。
相反,她热情地欢迎对方,并借此机会,在联盟内部推动了一项全新的机制——“透明股东机制”。
“欢迎任何资本的加入,”她在全员大会上宣布,声音清亮如钟,回荡在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但我们有自己的规矩。所有投资人,必须以公开透明的方式,详细披露每一笔资金的最终用途,并同意接受由联盟主导的、每年一次的社会影响审计。”
她亲自设计了那份长达五十页的审计模板,里面没有太多复杂的财务模型,却布满了尖锐而具体的“硬指标”:一线工人匿名访谈覆盖率必须达到70%以上;消费者投诉的24小时内响应速度;供应链厂商的劳工权益保障抽查……
据内部测算,若接受该标准,至少三家企业需立即整改劳资关系,预计年度成本增加超两亿元——这远超其预期回报。
消息传出,那家“社会创新基金”的代表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手中的咖啡杯边缘留下了一圈淡淡的唇印。
最终,在一片惋惜声中,该基金“遗憾地”放弃了入股计划。
在内部复盘会上,林诗雨看着一张张年轻而兴奋的脸,平静地说:“他们想用钱买一条进入我们世界的通道,可是他们忘了——我们的门,是用一件件真事砌起来的,推不倒,也买不走。”
同一晚,北方的教育系统也掀起了波澜。
周敏收到了教育部一封措辞恳切的公函,邀请她出任“共情教育研究中心”首席顾问——一个能让她瞬间跻身国家级智囊的绝佳机会。
她却婉拒了。
在回函中,她谦逊地表示自己能力有限,但热情推荐了“共情学校联盟”的轮值校长委员会,作为一个集体,出任中心的委员。
随信附上的,是一份长达三百页的《共情力发展十年追踪报告》。
这份报告,是她和团队十年心血的结晶。
数据源自全国三百所实验学校的真实课堂录像、数万份学生匿名心理测评问卷。
报告用冰冷的数据与鲜活的案例,证明了共情教育对于降低校园霸凌、提升学生创造力与幸福感的惊人效果。
巧合的是,就在三天前,某重点中学发生一起恶性欺凌事件,引发全国舆论哗然。
这份报告,来得正是时候。
它被作为内部参考资料,在教育部悄然传阅。
一周后,一位分管教育的副部长在文件上,用红笔写下了一段批示:“教育不能只有分数,还得有温度。”
周敏将这份批示的复印件,贴在了教师培训中心的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旁边配上了一行她自己写的文字:“有时候,改变一个人,就能撬动一个系统。”
而在更北的严寒之地,那座衰落的工业城市里,陈志远发现他点燃的“野圈”,已经演变成了更具生命力的“夜话会”。
每当夜幕降临,下岗工人、单亲母亲、残障青年们会自发聚集在废弃的厂区广场上。
没有组织者,没有主持人,每个人轮流上前,讲述自己一天的遭遇、困境和微小的希望。
有人用纸笔记录,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寒风中格外清晰;有人在旁边帮忙打听能联系到的资源,声音低沉却坚定。
陈志远没有现身,他只是通过共益根系计划的本地协调员,悄悄为他们提供了几台便携式的录音设备和一条法律援助的热线电话。
一个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整座城市。
雨水砸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空气中弥漫着湿土与锈铁混合的气息。
陈志远以为夜话会会暂停,可当他冒雨赶到广场时,却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几十个人,打着伞,或者干脆淋着雨,依旧围成一个紧密的圈。
雨声很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几乎是吼着在说话:
“在厂里干了三十年,下岗二十年,从没人听我好好说过一句话。现在我不怕这雨,我怕……我怕明天再来,就没人等着我说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啜泣,但更多的人,是把圈围得更紧了,像在守护一团不灭的火。
站在远处的阴影里,陈志远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打湿了衣领,寒意渗入骨髓,可内心却燃起一团火。
他拿出手机,在加密频道里,给一个他从未见过、却无比信任的Id,发去了一段简短的信息。
“根已扎下,风雨不倒。”
京城,数据中枢。
李默看着屏幕上来自北方的这条消息,又看了看西部那份标注着“绝密”的报告。
他的手指在巨大的电子地图上缓缓划过,从最西边的边陲小镇,到最北的铁锈地带,再到南方那些被霓虹灯照亮的繁华都市。
过去,他看到的只是一个个孤立的数据点,一个个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信号。
但现在,这些信号正在被某种神秘的力量串联起来。
苏晓芸的档案馆,林诗雨的联盟,周敏的学校,陈志远的夜话会……它们就像黑暗大地上被点燃的一堆堆篝火。
它们彼此独立,却又在用同一种语言燃烧。
李默的目光凝固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做的,只是在“监测”这些火焰。
而现在,一个更疯狂、更宏大的想法,如同火山深处的岩浆,在他的脑海中翻腾、汇聚,即将喷薄而出。
他看到的不再是零散的火堆,而是一条横贯大陆的、由无数心跳构成的……龙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