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引最终还是被顾渊安排在了那间雅致的客房里。
那间由养魂木打造的房间,似乎对他这种即将溃散的魂体,有着天然的滋养和安抚作用。
他一进去,就感觉自己那不断流逝的魂力,开始渐渐地恢复。
他将那盏小小的引魂灯,郑重地放在了床头的桌子上。
然后,便像一个普通的旅人,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窗外那轮被乌云遮蔽的残月。
他没有去睡。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再看一眼这个他曾守护过的,也曾逃离过的人间。
而顾渊,在安顿好这位特殊的客人后,也没有立刻去休息。
只是走到柜台后,给自己倒了杯温水,靠在熟悉的躺椅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处理这种菜单之外的订单,远比颠一天勺还累。
他揉了揉眉心。
窗外,雨声淅沥,将小巷里所有的声音都冲刷得模模糊糊。
徐引的故事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里。
那个崩塌的阴司,那个迷失的鬼差...
都让他感觉自己这家小店所谓的安全,不过是暴风雨中一艘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船。
他需要一点人间真正的喧嚣,来冲淡这份源于另一个世界的沉重。
他像往常一样,将手机解锁。
打算在睡前例行刷一遍社交动态,看看这个吵闹的世界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他划开了屏幕,那个熟悉的微信图标上,一个红色的“99+”格外醒目。
他点开朋友圈,发现一向很冷清的朋友圈,今天却格外热闹。
朋友圈第一条,是张扬发的。
【张扬不张扬】:[图片]
配图是一张他家别墅门口的照片。
门口摆着两座比他人还高的镇宅石狮子。
石狮子的眼睛上还被他爸用朱砂点了睛,看起来威风凛凛。
配文:老头子一大早从观里请来的,说是能镇宅。
我觉得吧,还是顾老板店里那碗饭,吃下去更踏实。
第二条,是虎哥。
【虎哥在此】:[视频]
视频里,他正领着他那十几个小弟,站在一个墓碑前。
虎哥和他的一众兄弟们,都穿着一身黑衣,表情肃穆。
墓碑上是黄毛那张笑得有些傻气的黑白照片。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没有拿花,而是拿着一瓶还没开盖的啤酒。
配文:从今天起,你没走完的路,我们替你走,你没讲完的理,我们替你讲。
紧接着是林薇薇的。
【林薇薇】:[图片]
图片是盛华集团的一份内部红头文件。
标题是《关于集团全体员工及家属申领平安符的紧急通知》。
配文只有一个字:唉。
顾渊扫过这些朋友圈,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在扫过虎哥那条时,停留了一瞬。
他手指微动,似乎想打字说些什么,但最终,还只是默默地点了赞。
这或许是这个冰冷的社交网络里。
唯一一个不需要打字,也能留下痕迹的社交礼仪了。
他记得生日那天,那个咋咋呼呼的黄毛,好像还抢了周毅的最后一串羊肉串。
现在,那串羊肉串的味道,或许就是他留在人间最后的一点念想了。
顾渊的手指,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着。
他本以为虎哥这样的人,要么是愤怒地叫嚣着报仇,要么是借酒消愁,醉生梦死。
可他看到的,却是一种粗糙而又沉重的担当。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句“我们替你走,我们替你讲”。
这或许就是一个街头大哥,能给自己兄弟的,最朴素也最郑重的承诺。
这份属于市井小人物的情义。
在灵异复苏的冰冷背景下,竟显得有些滚烫。
他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地继续往下划。
那些晒猫晒狗晒娃的日常,此刻看起来都有些刺眼。
这个城市被一道无形的墙分成了两个世界。
有人岁月静好,有人负重前行。
他脑海里没来由地,就浮现出另一个总是板着脸,眼里却藏不住疲惫的身影。
他想了想,还是点开了那个黑色的盾牌头像。
秦筝的朋友圈,依旧只有一条动态。
是今天凌晨刚发的。
没有配图,也没有文字。
只有一个…定位。
定位显示:江城美术馆。
“美术馆?”
顾渊看着那个定位,又看了看窗外那片黑暗,轻轻摩挲了一下手机背面。
那幅被自己点睛过的《灯火》,就挂在美术馆的主展厅里。
那里面,藏着他亲手画下的守护,也同样封印着来自归墟的恶意。
他沉默了很久。
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轻敲着桌面。
最终,还是拿起手机,给秦筝发去了一条微信。
【渊】:明天来店里吃早餐,有新品,金沙玉米粥,甜的。
……
第二天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这座城市上空时。
顾渊是在一阵沁人心脾的药香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还有些迷糊。
下意识地就以为是苏文那个半吊子道士,又在后厨研究什么奇奇怪怪的符水了。
可当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时才发现。
那股药香,竟是从隔壁那家忘忧堂里飘出来的。
只见那位穿着一身白色唐装的老者,正坐在自家门口的小马扎上。
手里拿着一个蒲扇,不紧不慢地扇着一个正在冒着袅袅青烟的小小药炉。
药炉里,不知道在熬煮着什么。
那股让人闻之便心神清宁的药香,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还挺讲究。”
顾渊看着那老者悠然自得的模样,在心里评价了一句。
他洗漱完毕,下楼。
苏文已经早早地出去买菜了。
小玖则抱着煤球,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很认真地,在给煤球讲着故事。
“从前…有座山…”
她的声音,软糯而又充满了童稚。
“山里…有座庙…”
“庙里…有个…老板…在睡觉…”
煤球趴在她的腿上,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似乎对这个被魔改了的故事,并不怎么感兴趣。
顾渊看着这一幕,摇了摇头。
他走到后院,推开了那间客房的门。
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床上那床薄被,被叠得整整齐齐,像块豆腐干。
而那个本该睡在床上的掌灯人,徐引。
已经不见了踪影。
仿佛他昨晚,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温暖的灯火味道。
还在证明着。
昨夜曾有一位迷途的鬼差,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安宁的一夜。
“走得倒是干脆。”
顾渊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客房,又抬头看了看窗外。
他知道,从今天起。
江城这片混乱的夜色中,或许会多出一盏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的,小小的灯火。
为那些迷途的魂,照亮一条回家的路。
他没有再多想,转身回到了前堂。
然后,他走到门口,将那块写着“今日休息”的牌子,翻到了“正在营业”的那一面。
但就在他挂牌子的同时。
他的眼角余光,却突然瞥到。
在巷子口那棵老槐树下,多了一棵小小的,刚刚才破土而出的嫩芽。
那嫩芽通体晶莹,散发着微弱的荧光,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而在嫩芽的旁边,还有一朵小小的,如同火焰般燃烧的红色花朵,正迎着朝阳,悄然绽放。
顾渊看着那朵花,眼神微动。
他知道,这朵花代表的,不是结束。
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是那个掌灯人,在离开这个小店前,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他想起了自己在那幅《守护》上的点睛之笔,也想起了白灵那幅画中含笑的道士。
或许…所谓的往生,并不意味着彻底的消散。
不过是将那份最深刻的执念,以另一种形式,留存于世间。
画中人,杯中酒,檐下灯,墙角花…
这世间万物,似乎都可以成为承载执念的器物。
而这朵花。
只是他对这家给了他温暖和尊严的小店,最无声也最珍贵的馈赠。
这份馈赠,与墙上小玖那些充满了生命力的涂鸦,与后院里苏文种下的那些刚刚冒出绿芽的葱苗。
在这一刻,似乎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
顾渊笑了笑。
转身,走回了店里。
他拿起那本速写本和炭笔,走到后院的门口。
对着那间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空客房,和窗外那棵刚刚才冒出新芽的老槐树。
开始了他新一天的创作。
他画的,不是人,也不是鬼。
而是一盏,在黎明前,即将要熄灭的灯。
和灯火阑珊处,那一道踏上归途的,孤独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