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霄刚刚松了一口气。
那滴心头血起了作用,床上之人那正在加速流失的命格,终于稳定了下来。
虽然依旧在被缓慢抽取,但速度已经降到了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
那剧烈的战栗也停止了,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连带着嘴角那丝黑色的血迹都显得不那么刺眼。
有效。
魔君看着床上终于安稳下来的人,金色的竖瞳里闪过些许复杂的情绪。
然而,就在下一刻——
“扑哧——!”
一声利器刺入肉体的闷响。
在赤霄错愕的注视下,朔离平躺着的身体猛地弓起。
一截扭曲了光线的无形利刃,从她的胸口处突兀地穿了出来。
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床单上。
也溅上了赤霄那张苍白的脸。
那温热的液体,烫得他皮肤发麻。
大悲寺内。
杜子春正要转身,带着小秋从后殿逃离。
他看着面前无路可退,又看了看那正在猛攻阵眼的洛樱和林子轩,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化。
“快结束了。”
男人低声对小秋说。
只要再拖延一会,等到那人的命格被他彻底窃取,他就能带着她离开这里。
永远地离开这个轮回。
但就在这一瞬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他胸口炸开。
他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扑哧——”
杜子春低下头。
他的胸口,同样被一个看不见的“东西”贯穿了。
鲜血染红了他灰色的僧袍。
男人脸上的平静第一次被全然的茫然与不可置信所取代。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这是什么?
阵法明明还在……
他与那人命格相连,那就是…
此时,洛樱和林子轩的攻击再次被阵法挡住。
他们的视线齐齐落在了这突兀生变的一幕上。
“……”
只是一时的迟疑,林子轩和洛樱便同时动了。
他们不再攻击佛像,而是调转方向,化作两道流光,一青一粉,从两个方向射向杜子春。
被穿刺的男人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光和掌风在自己的视野里迅速放大。
“小秋,快走!”
杜子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身后的女孩猛地向前推了出去。
女孩被推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她回过头,看到的便是杜子春被青色的剑光和粉色的掌风同时击中的场景。
林子轩的剑,停在了杜子春脖颈前一寸。
洛樱的手掌,也停在了他心口前一寸。
两人都没有下杀手,只是制住了他。
下一刻,苏沐一个闪身,便出现在杜子春的身后。
她手中合拢的折扇,如同一柄最锋利的短剑,精准地点在了杜子春的后心。
这一下,直触神魂。
“呃!”
杜子春本能的闷哼一声,疼的眼前发黑。
为什么?
他明明已经得到了“变数”的命格,即使没有完全吸收,但也不可能一点改变也没有……
为何命运还是如此?
纷杂的思绪被来自神魂的痛苦打断。
一股奇异的力量透过折扇,深入他的身体。
那条连接着他与朔离的灰色因果线,被这股力量精准地斩断了。
“咳…咳……”
男人再次咳出一口血,与胸口流出的血液混合。
林子轩看着失去所有反抗能力的杜子春,剑锋一转,就要直接结果了他。
“不要!”
一道小小的身影,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从侧面撞了过来。
是小秋。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撞在了林子轩的腰侧。
“砰!”
他猝不及防,被这一撞之力带得向旁边趔趄了两步,剑势也一偏。
锋锐的剑气擦着杜子春的脸颊飞过,在后面的佛像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剑痕。
林子轩稳住身形,低头看着这个不知从哪爆发出巨力的女孩,脸上满是错愕。
小秋根本没有看他。
她连滚带爬地扑到身边,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挡在了杜子春的身前。
女孩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的母鸡,用那双蓄满了泪水的大眼睛,恐惧又决绝地瞪着林子轩。
“别杀他……求求你们,别杀他……”
“子春哥哥……”
杜子春靠在她的背上,灰色的僧袍被血染得更深。
他想说什么,但一张嘴,涌出的只有更多的鲜血。
男人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女孩的头。
那只手颤抖着,最终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小背影,原本死寂的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
这就是,他放不下的……
林子轩看着这一幕,握着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不能…直接杀这个孩子。
但要是放过他们…
洛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她看着那个哭喊着要保护“子春哥哥”的女孩,看着那个已经油尽灯枯却还想伸手的男人。
很可悲。
很可怜。
但——
少女抬起手中的长剑。
剑身上,粉色的灵光流转,却不再是温暖的颜色,而是一种近乎刺目的冷白。
她一步一步地,朝着那相拥的两人走去。
苏沐挑了挑眉,抱胸站在一旁,没有阻止。
林子轩也停下了动作。
他看着洛樱的背影,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
少女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让开。”
小秋哭着摇头,把杜子春抱得更紧了。
“不……”
洛樱没有再说话。
她举起剑,然后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刀刃入肉的声音,长剑穿透了血肉。
先是穿过了女孩瘦弱的后心,然后,又从杜子春的胸口穿出。
一剑,贯穿了两个人。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小秋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从自己胸口染着血的剑尖。
女孩的身体软了下去。
杜子春也低下了头,他看着怀里逐渐冰冷的身体,看着那把将他们串在一起的长剑。
男人的嘴角,竟然向上牵动了一下。
像是在笑。
“……终于…结束了…”
一声微不可闻的呢喃。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随着杜子春的死亡,整个大殿猛地一震。
佛像眉心那颗灰色的珠子,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化作了齑粉。
地面上、墙壁上,所有亮起的符文,在一瞬间全部熄灭。
那股盘踞在京城上空若有若无的怨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在一声无声的尖啸中,轰然散去。
夜风从破损的殿门吹入,卷走了最后的一丝血腥与阴冷。
天,似乎都亮了一些。
厢房内。
随着那无形利刃的消失,朔离弓起的身子重重地落回了床上。
胸口的血洞还在往外冒着血,但颜色已经从刚才的暗红,变回了鲜艳的红色。
那股疯狂抽离她本源的力量,也消失了。
赤霄愣愣地看着。
他脸上的血迹还没干,金色的竖瞳里满是还未散去的震惊和后怕。
刚刚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朔离要死了。
床上的人,呼吸逐渐平稳了下来。
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是之前那种若有若无的状态。
在他视野内,对方眉心处那道灰色的丝线彻底消失了。
原本煞白的脸色,也因为那滴心头血的作用,开始缓慢地恢复了一丝血色。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魔君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
他抬起手,想去擦掉自己脸上的血迹,但手举到一半又放下了。
最后,赤霄伸出手,有些笨拙地将被血浸湿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着床沿,缓缓滑坐在了地上。
分身的虚弱感和神魂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他闭上眼睛,打算先休息一会儿。
就在这时。
一声极轻的,含糊的呢喃响起。
“…唔……”
赤霄猛地睁开了眼。
他抬起头,看向床上。
朔离的眼睫动了一下,接着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光线涌入。
漆黑的双眸眨了眨,似乎在适应这昏暗的灯光。
然后,那双眼睛的焦点,慢慢地落在了正仰头看着她的小魔君身上。
“……”
朔离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沙哑。
“煤炭?”
然后,少年牵动嘴角,笑了一下。
“做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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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怒哀惧恶欲,皆能忘也。所未臻者,爱而已。”
——《玄怪录·杜子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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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疗伤,花了约莫要一年。
对于朔离而言,也只是在清溪谷里打坐闭关了一会的事。
一回到修真界,她体内的剑源之息就不停运作起来,身体上的伤势快速恢复,唯一需要修复的,是神魂上的。
刚一出关,某人就收到了聂予黎的传音。
【朔师弟,你在凡界有很多未还的因果,切莫忘记。】
随着传音符一齐到手上的,还有好几堆金灿灿的黄金与银子。
因果,什么鬼因果?
朔离笑纳了一堆真金白银后,思来想去,也回忆不起来自己在凡界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又一张传音符不合时宜的飞来——
【那日,你在凡界毁了怡春楼,又伤了不少人…】
【师弟 ,定要记住。】
男人的声音担忧。
“……”
她看起来是什么会贪没的人吗?
传送阵的光芒在京城一处废弃的宅院后巷中亮起,又迅速黯淡。
朔离从阵法中懒散的走出,抬眼看向巷子外。
震耳的喧嚣如同热浪扑面而来。
叫卖声、车马声、孩童的嬉闹声、酒楼里传出的丝竹声,混杂在一起。
街道被拓宽了数倍,青石板路面平整干净。
两侧的商铺鳞次栉比,挂着崭新的招牌和五颜六色的幌子。
——与一年前那种死气沉沉、人人自危的模样截然不同。
改朝换代了。
少年信步走出巷子,融入人流之中,视线在两侧的店铺招牌上扫过。
很快,她停在了一家门脸气派,挂着“四海通”牌匾的建筑前。
钱庄。
朔离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柜台后的老掌柜本来还在拨着算盘,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直到一声闷响,一块足有巴掌大的金砖被随意地扔在了柜面上。
老掌柜拨算盘的手指一顿,他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俊秀的脸。
“全换成银票。”
朔离用下巴点了点那块金砖,又指了指自己:“我还有,你派人跟我出来拿。”
掌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说话口气比天大的少年,又看了看那块成色十足的金砖,连忙从柜台后绕了出来。
“公子,您里边请,喝茶,喝茶。”
一刻钟后。
朔离揣着一叠最大面额的银票,走出了钱庄。
街道上人声鼎沸。
一个卖糖画的小贩正卖力地吆喝着。
他手里的勺子上下翻飞,琥珀色的糖浆在石板上迅速凝固成各种活灵活现的飞禽走兽。
一个小女孩扯着母亲的衣角,眼巴巴地看着糖画,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朔离的脚步顿了顿。
她看了一眼,而后从怀里抽出一张面额最小的银票,随手递给那个糖画小贩。
“她要哪个,给她画一个。”
少年指着那个流口水的小女孩说。
小贩愣了一下,看着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半天没反应过来。
朔离没管他的反应,也没等找零,径直穿过人群,朝前面更热闹的地方走去。
“哎,公子!公子!您的钱……”
小贩的呼喊声被淹没在人群的喧闹里。
街角处,一个戏班子搭起了台子,正在唱一出《将军斩龙王》的戏。
锣鼓喧天,唱腔高亢。
台下围满了黑压压的观众,不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朔离挤进人群,靠在一棵大槐树下,懒洋洋地看着台上的将军挥舞着红缨枪,与一个套着龙头头套的龙套打得“难分难解”。
真无聊。
她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那是刚才换来的钱。
少年抽出几张,随手团了团,然后像是丢垃圾一样,朝着戏台的方向扔了过去。
几团纸在空中划出抛物线,落在人群中,有几张被风吹开,雪白的纸片在空中打着旋。
“银票!是银票!”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天上掉钱了!”
“我的!是我的!”
台下瞬间乱成一团,看戏的观众变成了抢钱的疯子。
人们互相推搡着,叫骂着,为了那几张纸片争来争去。
台上的戏也唱不下去了,演将军的演员目瞪口呆地看着台下的闹剧。
就这样,朔离一路撒钱,一路走。
她的行动迅速,一路竟没有一人察觉是她做的。
时间就这样流逝,天色渐暗。
朔离刚刚去某个茶馆丢了最后一波银钱,往门口走。
旁边有两个未去争抢的看客正在议论。
“这又是哪家的败家子?真是世风日下。”
“嘘,小声点,你还不知道?如今京城里时兴这个。”
“时兴什么?时兴当街撒钱?”
“你这就不懂了吧。这叫‘积功德’!”
“这么邪乎?这所谓功德……”
讨论的声音逐渐远去。
街道上,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华灯初上。
白日的喧嚣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夜市的喧闹。
朔离摸了摸肚子。
嘴巴饿了。
她顺着食物的香气,拐进一条小巷。
巷子口正好有个馄饨摊。
几张简陋的木桌,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
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背搅动着锅里的汤。
朔离找了张空桌坐下。
“老板,一碗馄饨。”
等待的时候,少年撑着下巴,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她忽然想起了赵书言。
当初从凡界回去,聂予黎便私下找到了赵书言,也不知和他说了些什么。
等朔离从闭关中出来,只听洛樱说,赵书言离开了青云宗,只身闯荡了。
对方给出的理由是“再次受惠的话,怕给恩人沾上不必要的因果”。
朔离撇了撇嘴。
修真界的人,就是麻烦。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被端了上来。
白瓷碗里,一个个圆滚滚的馄饨浮在清亮的汤中,撒着翠绿的葱花和紫菜,香气扑鼻。
朔离拿起勺子,正准备开动。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就在她邻桌的暗影里,蹲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孩。
她身上穿着一件破烂得看不出原色的单衣,在晚风中瑟瑟发抖。
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团枯草。
脸上也是灰扑扑的,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朔离看了一眼自己的馄饨,又看了一眼那个小乞丐。
她用勺子敲了敲碗沿。
“喂。”
那女孩的眼睛瞪大了,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来。
少年开始在自己的储物戒里反复掏。
刚刚散财了那么一波,找了会,没那么大数额的只有——
一枚铜钱。
……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来着?
“喏。”
朔离稍微回忆了一下,就将铜板丢去,对方顿了顿,有些慌忙地伸手接过。
她指了指旁边的老妇人。
“去买一碗小的吧。”
望着那个跑去的小身影,少年的思绪又逸散。
因果这种东西。
又要散财,又要避免,还要束手束脚……
真是麻烦啊。
——————
凡界篇之一——杜子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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