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畜生…你…你敢害我…”她嘴唇翕动,发出毒蛇般的嘶嘶低语,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恨意。
“妖妇!死到临头还敢口出恶言,惊扰殿下!”杨涟怒发冲冠,声如雷霆,宽厚的胸膛将朱由校完全挡住,隔绝了那怨毒的目光。朱由校小小的身体紧紧贴在杨涟腿边,小脸煞白,刚才的哭诉耗尽了他的勇气,此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深的恐惧,李选侍那怨毒的眼神更是让他浑身冰凉。
方从哲一步踏入殿中,老迈的身躯此刻却散发出首辅的威严。他看也不看状若疯癫的李选侍,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刘朝等人,声音沉稳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内侍刘朝,蛊惑主子,助纣为虐,抗旨囚禁皇长子,罪无可赦!拿下!押送诏狱,严加审讯!”
“遵命!”立刻有两名锦衣卫上前,如同拎小鸡般将烂泥般的刘朝从地上拖起。
“不…阁老饶命…娘娘救命啊…”刘朝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涕泪横流,裤裆的污迹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腥臭扑鼻。他的哀求声在骆养性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后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被粗暴地拖了出去。
方从哲这才将目光转向被“搀扶”着的李选侍,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冰冷的公事公办:“选侍娘娘,事已至此,请移驾哕鸾宫暂居,静待陛下发落。望娘娘…好自为之。”他挥了挥手。
“带下去。”
“方从哲!老匹夫!你不得好死!”李选侍被拖着向外走,彻底失去了理智,发出凄厉的诅咒,“朱常洛!你这个短命鬼!活不过三日的短命鬼!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们…你们都要给我陪葬!大明…大明要亡了!哈哈哈…亡了…”她疯狂的笑声在空旷奢华却一片狼藉的殿宇中回荡,充满了绝望的癫狂。
骆养性眉头微皱,一个眼神示意。钳制着李选侍的一名力士手腕微动,一股巧劲透入。
“呃!”李选侍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只剩下嗬嗬的喘息,怨毒的目光死死剜过方从哲、杨涟,最终定格在朱由校身上,然后被强行拖出了殿门。那癫狂绝望的诅咒余音,仿佛还萦绕在珠帘之间。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死寂。
方从哲看着李选侍被拖走的方向,老脸紧绷,眼神深邃。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李选侍的诅咒,如同毒刺,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尤其是那句“活不过三日”和“大明要亡”,更是如同最恶毒的预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转向杨涟和被护着的朱由校时,脸上已换上了沉痛和关切的表情,甚至带着一丝“护驾来迟”的愧疚。他快步上前,对着朱由校深深一揖:“殿下!老臣方从哲护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殿下受奸人蒙蔽,身陷险境,实乃老臣之失!幸得祖宗庇佑,陛下洪福,殿下安然无恙!万幸!万幸啊!” 他话语恳切,老泪似在眼眶中打转,将“首辅执行圣意、力挽狂澜”的姿态做得十足。
杨涟看着方从哲的表演,心中冷哼一声,但此刻不是计较之时。他低头,声音放得异常温和,带着铁汉难得的柔情:“殿下,奸佞已除,安全了。臣杨涟,奉陛下之命,护送殿下前往慈庆宫安歇。殿下可还能行走?”
朱由校惊魂未定,看着方从哲的“关切”和杨涟坚实的臂膀,又看了看周围肃杀的锦衣卫和一片狼藉的宫殿,小脸依旧苍白,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小手紧紧抓住了杨涟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好!殿下随臣来!”杨涟挺直腰背,如同一座守护幼主的雄关。他小心地半护半引着朱由校,迈步向殿外走去。锦衣卫立刻分列两侧,形成严密的护卫通道。
方从哲紧随其后,对着骆养性沉声道:“骆镇抚使,此间善后,就交给你了。所有李选侍近侍宫人,一律拿下,严加看管,等候发落!乾清宫后殿,即刻封锁,任何人不得擅入!”
“末将领命!”骆养性抱拳,声音铿锵。他目光扫过殿内那些瘫软的宫女太监,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锦衣卫们立刻行动起来,开始冷酷地执行命令,哭嚎求饶声再次响起,旋即又被粗暴地压制下去。
乾清宫东暖阁。
浓重的药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依旧弥漫。龙榻上,朱常洛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脸色灰败,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然而,他的意识却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沉浮的一叶扁舟,顽强地维系着最后一丝清明。
王安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侍立在榻边,耳朵却时刻捕捉着后殿方向的动静。
当第一声沉闷的撞门声隐隐传来时,朱常洛紧闭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当朱由校那惊恐的哭诉声隐约响起时,朱常洛放在锦被外、枯瘦如柴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当那“轰”然破门声和随之而来的混乱尖叫、哭喊、呵斥声浪终于穿透重重宫墙,清晰地涌入东暖阁时——
朱常洛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依旧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甚至有些涣散,但就在睁开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到极致的锐利光芒,如同濒死凶兽最后的凝视,骤然爆发!那不是回光返照的生机,而是赌上一切、燃烧灵魂所迸发出的、洞穿一切虚妄的意志之火!
成功了!
移宫令,成了!
李选侍这个盘踞在乾清宫的毒瘤,被连根拔起!
朱由校…安全了!
巨大的、几乎将他残躯撕裂的疲惫感和脏腑深处翻江倒海般的剧痛瞬间涌上,几乎要将他再次拖入黑暗的深渊。但一股更强大的意志死死顶住了这灭顶的浪潮!
“王…安…”朱常洛的嘴唇艰难地蠕动,发出微弱到极致的气音。
“老奴在!”王安立刻俯身,几乎将耳朵贴到朱常洛唇边。
“后…后殿…如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挤出的血沫。
王安强压着心中的激动和震撼,用最简洁清晰的语言低声道:“回万岁爷!方阁老、杨给事中奉旨移宫!李选侍抗旨,假称殿下病重,闭门不纳!幸得祖宗庇佑,皇长子殿下机智,于侧门脱困,亲口诉其囚禁之罪!骆镇抚使奉首辅令,已破开宫门!李选侍及其党羽悉数被控!殿下已被杨给事中亲自护送往慈庆宫!大局已定!万岁爷圣明烛照!”
“呵…呵…” 朱常洛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断断续续的笑声,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却又带着一种掌控乾坤、拨云见日的快意!成了!最关键的一步,在死亡的边缘,被他以命为棋,险之又险地走成了!
然而,这极致的心神激荡,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噗——!”
一大口浓稠、乌黑、带着刺鼻腥气的淤血,猛地从朱常洛口中喷出!如同墨梅绽放在明黄的锦被之上,触目惊心!
“万岁爷!”王安魂飞魄散,失声惊呼,就要扑上去。
朱常洛却猛地抬起一只手,枯瘦的手腕青筋暴起,死死地、颤抖地按住了王安想要扶他的手!他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和吐血而痉挛着,但那双眼中的光芒,却在喷出这口淤血后,诡异地亮了几分!仿佛那口血,带走了部分沉疴毒患!
朱常洛的另一只手颤抖着努力的向上撑着身体,王安会意,抱起那枯瘦,幽黑的帝身,飞快的把引枕放到身后,待皇帝坐稳后,掖了掖被子,后退一步,立身,等待皇帝的吩咐。
朱常洛咽了咽嗓子,双手合抱在干瘪的胸前,缓缓地闭上眼睛。意识沉入脑海,看向那个山河社稷图,画面上,那代表大明国运的、原本如风中残烛般微弱黯淡的光点,此刻…竟微微地、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虽然依旧黯淡,虽然依旧被浓重的黑气缠绕,但那一丝微弱却顽强的跳动,如同绝境中的心跳,昭示着一线…尚未断绝的生机!
朱常洛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那跳动的微光,嘴角咧开一个极其难看、却带着无尽疯狂与决绝的笑容,无声地开合:
“…朕…赌赢了…”
话音未落,那强行支撑的意志终于如潮水般退去。他的头猛地向后一仰,再次陷入深沉的、仿佛永远不会醒来的昏迷。只有嘴角残留的那抹乌黑血痕,和锦被上那朵刺目的血花,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发生在龙榻之上的、无声的惊心动魄。
画卷上那微弱的国运之光,在帝血的映衬下,似乎又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乾清宫外,天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铅云,将一缕惨白的光,投射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的紫禁城琉璃瓦上。新的一天开始了,但笼罩在这帝国心脏上空的阴霾,却远未散去。珠帘后的刀光暂时隐去,但乾清宫东暖阁里弥漫的药味与血腥,预示着更深的漩涡,才刚刚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