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十年的初冬,北风渐起,寒意初显。帝国广袤疆域之上,在经历了雷霆万钧的定鼎之战与疾风骤雨般的变革后,并未停歇,而是转入了更深层次、更为精细的深耕与巩固。各方砥柱如同经验丰富的农人,在各自的责任田里,精耕细作,除草施肥,只为让根基更为深厚,让未来的收获更为丰硕。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新的潜流也在悄然汇集。
北疆,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将大战后的疮痍与新垦的田垄一同覆盖,天地间一片素白。定王朱由检并未因天寒而返回温暖的靖安堡,反而冒着风雪,巡视着磐石堡周边新设立的几个屯垦村落。
村落是以堡垒为核心,呈放射状布局,彼此间有道路相连,遇警可迅速退入堡垒或相互支援。低矮但结实的木屋或土坯房顶冒着袅袅炊烟,那是军户家眷在用朝廷拨发的煤炭取暖做饭。村外,被积雪覆盖的田埂轮廓依稀可辨,那是来年希望的所在。
朱由检走进一户人家,查看过冬的储粮和柴炭是否充足,询问有无困难。那户主是个伤残的老兵,见到王爷亲至,激动得就要下跪,被朱由检拦住。
“老人家,腿脚不便,不必多礼。冬日难过,炭火可还够用?粮食可还充足?”
“够!够!托王爷的福,朝廷发的足着呢!这心里,暖和!”老兵憨厚地笑着,眼眶有些湿润。他的儿子,如今也在“铁血骑”中效力。
朱由检点了点头,又查看了屋角的粮囤和堆放的柴薪,确认无误后才离开。他深知,要让这些人真正扎根于此,光靠命令和武力是不够的,必须让他们看到活下去、甚至能过得更好的希望。他下令,从缴获的罗刹物资中,拿出部分皮货,分发给这些移民,帮助他们抵御严寒。
与此同时,对归附部落的“羁縻”政策也在稳步推行。几个较大的部落头人被请到磐石堡,朱由检亲自接见,赐予茶盐布匹,重申“保护”与“互市”的承诺,但也明确划定了他们的游牧范围,并要求他们提供青壮,编入“义从骑”,接受明军军官的训练和指挥。恩威并施之下,北疆的秩序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重建。朱由检以其冷静务实的手腕,正将这片曾经只能依靠刀剑维系的土地,逐渐转化为帝国真正意义上的疆土。
朝鲜,汉城。
新科进士们的授官仪式在景福宫举行。这些经由“别试”脱颖而出的年轻官员,大多被安置在了户曹、工曹、译院等实务部门,或是派往与大明接壤的边境州县任职。他们穿着崭新的官袍,意气风发,与前朝那些皓首穷经、暮气沉沉的北人党官员形成了鲜明对比。
与此同时,由大明“文化使团”主导编撰、融合了朱子学“经世”思想与大明新政理念的《泰昌圣学衍义》一书,在朝鲜大规模刊印发行,并被指定为各级官学的辅助教材。书中巧妙地将“忠君爱国”与“忠于天朝”、“格物致知”与“学习大明实学”联系起来,其影响力开始从士林向更广泛的社会层面渗透。
汉城的市集上,来自大明的货物愈发琳琅满目,不仅仅是绸缎瓷器,更有书籍、农具、甚至一些简单的生活器皿。一些朝鲜商人开始效仿大明的商业模式,尝试建立类似“皇商司”的货栈。语言上,能说几句官话也成了某种身份的象征。
徐允贞在京师审阅着来自朝鲜的密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文化的渗透,如同春雨,已然润泽了土壤,改变了生态。那些新晋的官员,那些阅读新书的士子,那些使用大明器物的百姓,正在不知不觉中,成为维系两国特殊关系的纽带。她向皇帝建议,下一步可以推动两国宗室、勋贵子弟之间的“游学”交流,让这种绑定更为紧密。断其旧根,育其新苗,徐允贞的“文心战略”,正稳步走向深入。
龙安州,冬日的寒意并未阻挡工坊区的火热。水力纺纱织布已然成为常态,蒸汽机的改良也在“机枢坊”工匠们的努力下艰难推进。但国舅爷柳文耀的目光,已投向更深处。
这一日,州衙内,柳文耀召集了州内所有合作社的头人、以及几家规模较大的私人工坊主,颁布了由他亲自拟定、并奏请朝廷批准的《龙安州工商管理章程》与《龙安州工匠等级评定办法》。
章程明确规定:州内所有工坊,无论官督商办还是私营,皆需在州衙“工商司”登记造册,依法纳税;用工需订立契约,明确工钱、工时,禁止苛待工匠;产品质量需符合州衙定立的“龙安标准”,严禁以次充好;成立“行会”,协调原料采购、产品定价与市场开拓,避免恶性竞争。
工匠等级评定,则仿照武职,设立“匠士”、“匠师”、“大匠师”三等九级,依据技艺水平、贡献大小,由州衙组织考核评定,不同等级享受不同的待遇、津贴乃至见官不拜的礼遇。
“诸位,”柳文耀声音沉稳,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龙安工商之兴,在于秩序,在于诚信,在于技艺!无秩序则乱,无诚信则衰,无技艺则败!此章程、此法度,便是要为我龙安工商,立下百年不易之根基!望诸位谨守勿违,共谋长远!”
他这番举措,旨在将龙安勃兴的工商业纳入规范化、制度化的轨道,避免其野蛮生长带来的弊端,同时极大地提升了工匠的社会地位,激励技术创新。这份源于其血脉中岳飞武魂的“治军”般的严谨与远见,被他完美地运用到了地方治理上。 龙安的繁荣,不再仅仅依赖于资源和政策,更开始建立在坚实的制度与文化基础之上。
东南,福州总督行辕。
张献忠面前的海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最新的情报。葡萄牙人老实了许多,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只依旧在琉球、吕宋附近海域游弋,似在寻找新的突破口。更让他注意的是,来自日本的商船带来的消息:德川幕府似乎有再次收紧“锁国”政策的迹象,但对与大明的贸易,尤其是生丝、药材和书籍,依旧渴望。
“哼,倭寇畏威而不怀德,幕府首鼠两端。”张献忠冷笑一声,手指点在日本九州岛的位置,“与其让西夷和倭人暗中勾连,不如我等主动出手。”
他召来麾下精通倭情的心腹,以及俞咨皋水师中的几名将领。
“派人,携带重礼,去九州岛,见见那几个有实力的‘大名’(封建领主)。告诉他们,大明的丝绸、瓷器、药材,甚至……一些他们感兴趣的书和图,都可以谈。但条件嘛……”张献忠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们要允许我们的商船在其领地指定的港口停靠补给,并提供倭国各地的情报,尤其是……关于幕府的动向。若能暗中允我等设立商馆,更是大功一件!”
他这是要绕过德川幕府,直接与日本地方势力建立联系,埋下钉子。同时,他下令水师,组织一支由三艘“泰昌级”炮舰和数艘武装商船组成的“远航支队”,计划在来年开春后,满载货物,扬帆南下,前往吕宋、甚至更远的满剌加(马六甲)一带,宣示大明海权,探索贸易机会,并搜集西夷情报。
张献忠的野心,绝不满足于被动防御或近海贸易。他的目光,已然投向整个西太平洋的广阔棋盘,开始落子布局。
紫禁城,暖阁内炭火温暖如春。朱常洛听着太子朱由楧朗读奏章,并不时出言点拨。太子的课程,已从纯粹的经史,越来越多地加入了各地奏报、新政条文乃至格物院的技术简报。
“楧儿,你看柳文耀在龙安所行《工商章程》与《工匠评定》,其用意何在?”朱常洛考校道。
朱由楧思索片刻,认真答道:“回父皇,儿臣以为,柳国舅此举,一在立规矩,使百工有所遵循,避免无序之争;二在重技艺,使能工巧匠得以显名受赏,激励创新;三在固根基,将一时之繁荣,化为长久之制度。此乃深谋远虑之策。”
“嗯,能看到这一层,算你用了心。”朱常洛微微颔首,“治国之道,经纬万端,既需雷霆手段定鼎,亦需此等春风化雨之功,方能根基永固。”
他拿起信王朱由校从西山矿区送来的奏报,里面详细描述了蒸汽机在解决矿区深层排水难题上的突破性进展,并附上了改进后的图纸。
“由校在格物之上,确有天赋。”朱常洛对王安吩咐,“告诉由校,朕心甚慰。着他再接再厉,若能造出可用于推动舟船之蒸汽机,朕不吝封赏!”
技术的革新,制度的完善,人才的培养,海外棋局的落子……朱常洛如同一位最高明的园丁,不仅关注着已然长成的参天大树,更悉心培育着那些可能在未来撑起另一片天空的新苗。帝国的肌体,在各方砥柱的深耕下,正变得愈发强健而充满活力。冬日的蛰伏,是为了积蓄更强大的力量,迎接下一个春天的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