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十一年的初春,寒意尚未完全退去,但冰雪消融的淅沥声与泥土解冻的气息,已迫不及待地宣告着新生机的萌动。惊蛰将至,蛰伏一冬的万物与人心,都在这股蠢蠢欲动的春意中,舒展筋骨,酝酿着新一轮的勃发。帝国的四方砥柱,亦如感知到季节变迁的潜龙,开始将去岁深冬的谋划与积蓄,转化为切实可见的行动与布局。
北疆,封冻的江河开始发出“咔嚓”的碎裂声,黑土地在阳光下蒸腾着湿润的气息。定王朱由检的身影出现在磐石堡外新垦的田野上。他并未穿着亲王蟒袍,而是一身利于行动的劲装,靴子上沾满了泥泞。
数千名军户、流放的罪犯(以轻罪和家眷为主),以及部分愿意尝试农耕的归附部落民,在明军士兵和屯田官的组织下,开始了北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春耕。沉重的铁犁划开尚未完全解冻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声响。种子是朱由检特意从关内调来的耐寒旱作物品种,由屯田官亲自指导播种。
“深耕!务必深耕!此地地力与关内不同,浅了不行!”一名老成的屯田官在田埂上大声呼喝着。
朱由检走到一处正在歇息的军户家眷旁,拿起一个孩子紧紧攥在手里的面饼看了看,又看了看他们简陋但尚可遮风避雨的临时窝棚。
“今春的口粮,可还够吃到夏收?”他问那户主,一个缺了一只耳朵的老兵。
“回王爷,够!堡里按人头发的,掺着野菜,能顶到那时候!”老兵忙不迭地回答,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开了春,地里还能挖些野菜,河里的鱼也快能捕了……这日子,有奔头!”
朱由检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只是对随行的官员吩咐:“窝棚太过潮湿,开春后易生疫病。着令各屯点,利用农闲,伐木造屋,务必在雨季前,让每户都能住进干爽的木屋。”
他的目光越过忙碌的田野,投向更北方依旧被残雪覆盖的山林。他知道,罗刹人的威胁并未根除,多尔衮的残部依旧像饿狼般在阴影中窥伺。但他在用另一种方式巩固边疆——让这片土地生长出粮食,繁衍出人口,建立起村庄。当炊烟遍地,鸡犬相闻之时,北疆才真正成为了大明不可分割的血肉。朱由检以其近乎固执的务实与远见,正将帝国的疆域,用犁铧与汗水,一寸寸地夯实。
朝鲜,汉城。
初春的景福宫,本该充满生机,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事件而蒙上了阴影。一名在“别试”中落榜、家族产业又因大明商贾挤压而濒临破产的北人党子弟,竟怀揣利刃,于光天化日之下,在宫门外试图行刺下朝回府的领议政李元翼!
刺客虽被护卫当场格杀,但李元翼受惊病倒,朝野震动。此事如同一个信号,表明被压制下去的北人党势力和受损的地方豪强,其怨恨已到了不惜铤而走险的地步。汉城内流言再起,人心惶惶。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北京。魏国公徐允贞在府邸书房内,看着东厂和赵士桢分别送来的密报,神色平静。她并未感到意外,甚至认为这把“暗刃”出现得正是时候。
“传信给赵士桢,”她对心腹吩咐,“让他以探病为名,再带一队人进驻李元翼府邸,‘加强保护’。同时,以此为借口,在全城乃至各道,展开一次彻底的‘清剿’,名单我们早已备好。告诉俞咨皋将军,水师舰队在汉江口的‘友好访问’,可以适当延长,并举行几次实弹操演。”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再让我们的人,在朝鲜士林中放出风声,就说此次刺杀,背后或有倭国或建奴余孽挑拨,意在破坏朝鲜与天朝关系,阻挠新政,其心可诛!”
徐允贞的应对,精准而狠辣。 她不仅要借此机会将潜在的反对势力连根拔起,更要将矛盾向外转移,进一步强化朝鲜对大明保护的依赖。一手握着赵士桢的“刀”,一手握着俞咨皋的“炮”,还有无形的“文心”引导舆论,她要将这次危机,彻底转化为巩固大明掌控力的契机。
龙安州,春水初涨,西郊工坊区的水轮转动得愈发有力。而在那间备受瞩目的“机枢坊”内,一场小小的革命正在发生。经过整个冬天的反复调试与改进,那台被视为希望的蒸汽机,终于成功且相对稳定地驱动了五台新式织布机!虽然仍需工匠在一旁精心照料,噪音和煤烟依旧恼人,但其展现出的、不依赖水力的持续动力,让所有见证者都激动不已。
国舅爷柳文耀亲自拉下了第一匹由蒸汽动力织出的布。布匹厚实均匀,与水力织机产品无异,但意义却截然不同。
“好!此乃我龙安工业之新纪元!”柳文耀难得地露出了振奋的神色,“记下所有参与工匠之功,按《评定办法》,从优叙功行赏!”
他随即下令:“立刻着手,规划建设‘蒸汽工坊’!选址需靠近煤矿,便于取料。不仅要织布,更要尝试用于榨油、锻造、乃至驱动车辆!”
他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对负责的工匠和官员强调:“眼下蒸汽机尚显笨重,故障仍多,效率亦有提升空间。万不可因初成而自满,改进之路,漫长艰辛,尔等当时刻谨记!”
与此同时,第一批获得“匠师”乃至“大匠师”称号的工匠,在州衙举行了隆重的颁授仪式。他们穿着特制的、带有等级标识的礼服,从柳文耀手中接过象征荣誉和津贴的文书,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消息传开,龙安乃至周边州县的工匠闻风而动,龙安“工匠圣地”的名声不胫而走。柳文耀以其对技术的敏锐与对人才的尊重,成功地点燃了龙安工业化的引擎,并为帝国探索着超越自然动力的未来。
东南,福州港。
春风送暖,正是扬帆好时节。由俞咨皋副将率领的“探索舰队”,在万众瞩目下,缓缓驶离港口,向着蔚蓝的南方破浪而去。高大的“泰昌级”炮舰舰首劈开白色浪花,日月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声势浩大。
岸边的督师台上,总理东南沿海诸务兼领水师事张献忠,面无表情地看着舰队远去。他的目光,似乎已超越了眼前的海湾,投向了那片充满机遇与风险的广阔南洋。
“传令下去,”张献忠对身旁的将领吩咐,“留守舰队,自今日起,巡逻范围再向外延伸百里!凡遇不明船只,尤其是荷兰人的船,给老子盯紧了!商船队那边,与葡萄牙人的贸易可以开始了,但税银一分不能少,货物出入必须严格查验!”
他的命令简洁而强硬。在派出舰队探索远洋的同时,他丝毫没有放松对近海的控制,并且开始将从贸易中获得的白银,迅速转化为更强大的水师力量和更深远的布局资本。他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在放出诱饵的同时,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猎枪。
紫禁城,暖阁内春意融融。太子朱由楧正在向朱常洛汇报他对于龙安州《工商章程》和蒸汽机进展的理解,言辞间已颇有见地。朱常洛静静听着,偶尔颔首。
“由校那边,蒸汽机既有小成,工部当全力配合,在几个重要矿场和京畿水利工地上,择机试用,积累经验,发现问题。”朱常洛对侍立一旁的王安吩咐,“告诉由校,大胆去试,朕许他犯错,但求进步。”
“老奴遵旨。”
朱常洛走到那幅巨大的、如今已增添了许多海外岛屿与航线的寰宇全舆图前,目光深邃。
“北疆屯田,朝鲜清剿,西南工兴,东南船发……”他低声细数,“皆是固本培元,开拓进取之象。然,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的手指点向地图上几个被特别标注的区域:北方的罗刹腹地,隔海相望的日本,以及南洋那些被葡萄牙人、荷兰人占据的岛屿。
“罗刹败而不僵,倭国闭关锁国却暗藏祸心,西夷船坚炮利,其志非小……泰昌的盛世,不能只是关起门来的盛世。”
他沉吟片刻,对徐允贞(今日亦在殿内议事)道:“允贞,枢密院那边,关于设立‘海外情报司’的章程,要加快。这天下之大,不能只靠商贾和使团的眼睛去看。”
“臣明白,已在加紧办理。”徐允贞躬身应答。
帝国的视野,在各方砥柱将内部事务梳理得愈发顺畅之时,被他们的君王,再次强力地推向更广阔、也更未知的天地。春雷惊蛰,万物竞发,而帝国的征途,已然指向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