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风,带着一股子咸腥味,从甲板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凉。
船身在有规律地轻微摇晃。
对独立旅绝大多数土生土长的北方汉子来说,这是辈子头一回坐船,更是头一回见到一望无际的大海。
起初两天,所有人都很兴奋。
战士们挤在甲板上,指着远处跃出水面的海鱼,看着海鸥追着船尾盘旋,一个个都跟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似的,咧着嘴傻乐。
可新鲜劲儿一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像这海上的雾气,慢慢笼罩了所有人。
想家了。
一个叫王根生的新兵,才十七岁,趴在船舷上,呆呆地望着北方。
他身后,是越来越远、已经完全看不见的陆地。
那里有他从小长大的村子,有他刚过门的媳妇,还有他埋在后山上的爹娘。
“班长,你说……咱们还能回去吗?”
王根生旁边,蹲着他的老班长,一个从西路军一路杀出来的老兵,叫张大彪。
张大彪正用一块油布,小心翼翼地擦着手里的转盘机枪,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没抬头,只是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
“仗打完了,就能回去了。”
“那……仗啥时候能打完?”
张大彪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灰蒙蒙的海面。
他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瞬间就被海风吹散了。
“把小鬼子都赶下海,这仗,就算打完了。”
他拍了拍王根生还显得有些单薄的肩膀。
“别瞎琢磨了。想想到了上海,怎么多杀两个鬼子,给你爹娘报仇。”
王根生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的迷茫,渐渐被一种坚毅取代。
他抓起了身边那支崭新的步枪,也学着班长的样子,一遍一遍地擦拭起来。
船头。
李云龙、赵刚、楚云飞,还有李逍遥,四个人并排站着,任由海风吹动他们的衣角。
李云龙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双手扒着栏杆,使劲儿地朝远处瞅。
“他娘的,老子以前总觉得,咱们晋西北那疙瘩,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地方了。”
他啐了一口。
“这一出来才知道,中国……真他娘的大!”
楚云飞笑了笑,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文人式的感慨。
“云兄此言不虚。海之上,国之门户。以前我们总是在陆地上打转,却忘了,敌人正是从这片大海上来的。”
赵刚扶了扶鼻梁,那里已经没有了眼镜,只有一道浅浅的印痕。
他看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轻声说:“是啊,中国有多大,我们的责任,就有多大。”
李云龙瞥了他一眼,嘿嘿一笑。
“老赵,你他娘的又开始掉书袋了。不过这话,老子爱听!”
他转过头,看向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李逍遥。
“旅长,想啥呢?”
李逍遥的目光,一直落在南方。
那双眼睛里,没有对大海的惊奇,也没有对未来的迷茫,只有一种如同深海般沉静的凝重。
“我在想,我们这一路过来,风平浪静。”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其他三人的心,都猛地一沉。
“这说明,小鬼子的海军,主力都被牵制在了长江口。”
“也说明,上海的仗,打到了什么地步。”
李云龙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楚云飞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们都是带兵的人,一句话,就听懂了里面的分量。
风平浪静的背后,是另一片战场上,滔天的血浪。
李云龙把嘴里的烟屁股狠狠地扔进海里,骂了一句。
“他娘的!等上了岸,老子非得给小鬼子捅个大窟窿不可!也算对得起给咱们让路的国军弟兄!”
“云龙兄。”楚云飞正色道,“上了淞沪战场,再无国共之分,只有一同杀敌的中国军人。”
“说得好!”
李云龙一拍大腿。
“就冲你楚兄这句话,等打完了仗,老子请你喝三百碗地瓜烧!”
气氛,因为这几句豪言壮语,稍微轻松了些。
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将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最残酷的战争。
船,在海上航行了五天五夜。
第六天的傍晚。
空气中的味道,变了。
那股纯粹的咸腥味里,多了一股浓烈的、刺鼻的硝烟味。
紧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
一种沉闷的、从极远处传来的、如同夏日雷鸣般的声响。
“轰……”
“轰隆……”
那声音,连绵不绝,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大地在呻吟。
所有人都冲上了甲板。
他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南方的天际线,被染成了一种诡异的、不祥的暗红色。
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印在了天空上。
每一次沉闷的爆炸声传来,那片红光,就会猛烈地闪烁一下。
船上的老兵们,脸色都变了。
他们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什么样的炮仗没听过?
可眼前这阵仗,他们闻所未闻。
这不是打仗。
这是天塌了。
李云龙死死地盯着那片红光,腮帮子的肌肉,绷得像铁块一样。
“他娘的……这是把多少炮弹,都往一个地方招呼?”
没有人能回答他。
船,继续向前。
离得越近,那股血腥味和硝烟味就越浓,浓得几乎让人窒息。
爆炸声,也从远方的闷雷,变成了在耳边炸响的巨响。
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那是飞机投弹的呼啸,是舰炮出膛的怒吼,是重炮集群齐射时,撕裂空气的尖啸。
一个年轻的战士,脸色惨白,忍不住捂着嘴,跑到船舷边吐了起来。
没有人笑话他。
因为所有人的心里,都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
船,终于驶入了长江口。
夜幕下,一座巨大城市的轮廓,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那不是一座城市。
那是一头匍匐在黑暗中,正在燃烧、正在流血的巨兽。
无数道火光,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冲天而起,将夜空照得忽明忽暗。
曳光弹组成的火链,像死神的镰刀,在空中疯狂地交错、飞舞。
这座远东第一大都市,这座曾经被誉为“东方巴黎”的不夜城。
如今,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船,靠上了一个被炸得残破不堪的秘密码头。
坚实,却又仿佛在微微颤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全是死亡的味道。
“全体都有!”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战士的耳朵里。
“下船!”
“准备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