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修高举着那份轻飘飘的绢布,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容,仿佛那不是一道谕令,而是一张能决定数千人生死的催命符。
他以为会看到惊慌、愤怒,或是犹豫。
但他看到的,只有萧衍眼中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令人心悸的嘲弄。
“听令?”萧行终于动了,他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抬手,只是微微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叶蓁蓁,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蓁蓁,你怎么看?
这一声轻描淡写的“蓁蓁”,让大厅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一变。
所有人都没想到,在这种决定命运的时刻,萧衍竟会先问一个女人的意见。这不仅仅是尊重,更是一种宣告——他身边的这位叶夫人,拥有与他同等的决策权。
孙修的三角眼眯了起来,轻蔑地扫了叶蓁蓁一眼。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山大王故作姿态的把戏罢了。一个女人,在此时又能说出什么话来?
叶蓁蓁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缓缓站起身。
她没有看孙修,而是对着萧衍盈盈一笑,那笑容柔和而温婉,却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夫君这话可是问倒我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朝廷法度。只是听着孙先生念的这道谕令,心里有几个小小的疑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衍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神里满是纵容。
叶蓁蓁这才转向孙修,微微颔首,姿态谦和有礼,说出的话却如淬了毒的银针,绵里藏针。
“其一,黑风寨为祸清河郡多年,官府束手无策,百姓深受其害。我家夫君率领数千义士,浴血奋战,才将其一举荡平,解救数百无辜乡亲。如此大功,为何在刘大人的谕令里,只得了个“将功折罪’的评价,还只封了个小小的都尉?莫非在刘大人眼中,为民除害,竟是与反贼同等的罪过吗?”
此言一出,孙修的脸色微微一变。
叶蓁蓁却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其二,我等部众,皆是因天灾人祸而流离失所的苦命人,是夫君收留了我们,给了我们一口饭吃,一个家。如今要我们解散部曲,岂不是要让这数千人再次沦为无家可归的流民?刘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官,此举,究竟是仁德,还是残忍?”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叶蓁蓁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直刺孙修的眼睛,“我等将士用命换来的钱粮兵甲,是山谷数千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刘大人一句话便要尽数收缴,却未曾提及如何安置我等,也未曾许诺一粒米的补给。敢问孙先生,这是招安,还是打算将我等逼上绝路,好让刘大人再立一个‘平叛的大功?”
三问,一问比一问诛心!
句句不提反对,却字字都在控诉这份“招安”背后的险恶用心和不公。大厅内,原本就怒火中烧的将士们,此刻更是义愤填膺,看向孙修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就连那些普通的村民,也听明白了。官府这是要卸磨杀驴,夺走他们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安稳生活!
“你……你一介妇人,休得在此妖言惑众!”孙修被问得额头见汗,色厉内荏地呵斥道,“朝廷法度,岂容尔等讨价还价!萧衍,本官再问你一遍,这旨,你接还是不接?!”
他试图用官威来压制这已经失控的场面。然而,萧衍终于笑了。
那是一种冰冷的、充满了杀意的笑容。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孙修完全笼罩其中。他没有去接那份谕令,而是缓步走到孙修面前,从他身旁一名护卫腰间,慢条斯理地抽出了一柄佩刀。
“锵——”
刀锋出鞘,寒光四射,映照出孙修那张瞬间煞白的脸。
“你………你想干什么?我乃朝廷命官,你敢….”
萧衍完全无视他的叫器,只是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刀身。清越的嗡鸣声在大厅内回荡。
“好刀。”他淡淡地评价了一句,然后目光转向那份被孙修举在半空的谕令,“可惜,配不上用这么好的刀来擦拭。”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刀锋并未落下,而是反手将刀柄重重地递还给那名已经吓傻了的护卫。
紧接着,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转身从墙边的兵器架上,取下了一张硬弓,一支狼牙箭。
弯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在孙修惊骇欲绝的目光中,萧行拉弓如满月,锋利的箭头,稳稳地对准了那份轻飘飘的绢布谕令。
“告诉刘承。萧衍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我萧衍的功,是为天下百姓立的,不是为他一人。我萧衍的人,是我用命护着的,谁也别想动。我萧衍的规矩,是我自己定的!”
“他想要招安,可以!”
“让他,带着朝廷正式的任命文书、带着足够三军将士过冬的粮草和军饷,亲自来这山谷里,恭恭敬敬地请我!”
“至于这份……”他眼中杀机一闪,“连给我将士垫桌角都不配的东西!”
“嗖——!
弓弦骤响,离弦的狼牙箭化作一道乌光,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从孙修的耳边擦过!
孙修只觉得一股劲风刮过脸颊,甚至能闻到箭羽上死亡的味道,他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
而那份象征着郡守威严的谕令,已经被狼牙箭洞穿,死死地钉在了大厅的顶梁柱上,箭尾兀自嗡嗡作响,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来使的自不量力。
“啊一—!”
孙修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他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万幸还在。但那份被当众射穿的耻辱,和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已经彻底摧毁了他所有的倨傲。
“滚。
萧衍扔掉手中的长弓,只吐出一个字。
孙修和他带来的官差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大厅,逃离了这个在他们看来如同地狱般的地方,连那支钉在柱子上的箭和谕令都不敢再多看一眼。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谷口,大厅内才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将军威武!”
“夫人威武!”
所有人都沸腾了,心中的憋屈与怒火,在刚才那惊天一箭中,得到了最彻底的宣泄!他们看向萧衍和叶蓁蓁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狂热与信赖。
在这样的乱世,还有什么比追随一个敢于向不公亮剑、并且能带领他们赢得尊严的强者,更让人安心的呢?
欢呼声久久不息。
叶蓁蓁走到萧衍身边,看着那支深嵌入柱的狼牙箭,轻声笑道:“你这一下,可是彻底把那位刘郡守给得罪死了。”
萧衍转过身,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所有的冰冷与杀意都已褪去,只剩下温和的笑意。他伸出手,轻轻将她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拨到耳后。
“他本就没安好心,何谈得罪?”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况且,方才若没有你那三问,诛其心,夺其理,我这一箭,便只是匹夫之怒。正因有你铺垫在前,我这一箭,才叫立威。
叶蓁蓁心中一甜,回握住他的手。
他们都明白,从今天起,安稳发展的日子结束了。
那羞愤而归的孙修,带回去的,必将是刘承的雷霆震怒和清河郡的大军压境。
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将是真正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