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梅汤的冰碴在杯底化得差不多了，美嘉捏着那张被泪水洇皱的纸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窗外的月季被风吹得摇晃，有片花瓣悠悠飘进，落在她的手背上，像个轻盈的叹息。
宛瑜收拾着茶几，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还在想呢？我刚才看天宇回房时，脚步都发沉，估计心里也不好受。”
美嘉没应声，只是把那片花瓣夹进了笔记本——本子里已经夹了不少东西：半片干枯的枫叶、一颗褪色的纽扣、还有去年在榕树下捡的鸟羽毛。每样都带着段没头没尾的记忆，像此刻盘旋在心头的疑云。
“他刚才说‘搬家次数多’，”美嘉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发哑，“可我记得表哥日记里写过，他从小到大连镇都没出过，奶奶的杂货铺在榕树下开了三十年，怎么会搬家？”
宛瑜端着果盘的手顿了顿：“你是说……他在撒谎？”
“不一定是撒谎，”美嘉指尖点着桌面，“也可能是故意模糊。你想啊，如果他真是我要找的人，为什么要躲？如果不是，又为什么对那些细节含糊其辞？”她翻开笔记本，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写着‘六月六，阿宇偷了供销社的糖，被奶奶追着打，躲进榕树根洞里，我把糖藏在瓦片下给他留着’——这细节，除了我们俩，没第三个人知道。”
宛瑜凑过去看，字迹是少年时的稚嫩笔迹，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树洞：“那你当时怎么不问？”
“问了。”美嘉合上本子，指尖泛白，“他说‘小时候嘴馋，偷东西挨揍很正常’，就把话岔开了。你不觉得太巧了吗？刚好避开最关键的地方。”
暮色漫进窗户时，美嘉抱着笔记本去了后院。榕树根洞还在，只是比记忆里小了圈，洞口结着蜘蛛网。她蹲下身，用树枝拨开蛛网，忽然摸到块冰凉的东西——是颗用红绳串着的铁环，上面锈迹斑斑，却能看出是用罐头铁片掰成的。
这是当年她和表哥玩“过家家”时，他给她做的“戒指”，说长大要换真金的。后来他偷糖被奶奶发现，就是躲在这里，她把藏好的半块糖塞给他，两人一起啃着糖看夕阳。
美嘉把铁环攥在手心，冰凉的铁锈蹭在掌纹里，像道洗不掉的印记。
“在找这个？”身后忽然传来天宇的声音。
美嘉猛地回头，看见他站在月光里，手里拿着个小铁盒。“刚才整理旧物时翻出来的，”他把盒子递给她，“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盒子里铺着褪色的红布，放着枚用铜丝缠的小玩意，是个歪歪扭扭的心形，上面刻着个“嘉”字——是他当年用捡来的铜丝给她捏的。美嘉的心跳漏了一拍，抬头却撞见他眼底的疏离。
“小时候瞎做的东西，扔了可惜，留着又占地方。”天宇的声音很淡，“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
美嘉接过铁盒，指尖触到他的手，冰凉的，像没什么温度。她忽然想起表哥的手总是暖烘烘的，冬天会把她的手揣进他怀里焐着。
“你不记得刻这字时，被铜丝扎破了手？”美嘉盯着他的眼睛。
天宇的睫毛颤了颤，移开目光：“记不清了，大概是吧。”
那天晚上，美嘉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去了杂货铺。表哥的奶奶去世后，铺子就一直空着，她用钥匙打开门，手电筒的光扫过积灰的货架，忽然照到墙上贴着的旧报纸——上面有篇报道，配着张模糊的照片，是场车祸的新闻，日期正是表哥“搬家”前一个月。
照片里的车牌号，和美嘉在天宇车库里看到的那辆车，数字完全一样。
她的手猛地一抖，手电筒掉在地上，光柱在黑暗里乱晃。原来不是搬家，是他出了车祸，忘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美嘉去了车管所。工作人员查了档案，那辆车的登记人确实是天宇，车祸后大修过，车主信息里的身份证号，和表哥的完全一致——只是名字改了个字，“宇”变成了“雨”。
“他就是阿宇，对不对？”美嘉拿着档案复印件找到宛瑜时，声音都在抖，“他不是故意躲，是忘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宛瑜看着那份复印件，眉头紧锁：“车祸导致逆行性遗忘……这病我在书上见过，患者会失去受伤前的部分记忆，甚至会自己构建新的身份来填补空白。”她拍了拍美嘉的肩，“你打算怎么办？直接告诉他？”
美嘉摇摇头，指尖划过复印件上的出生日期：“我试过提过去的事，他会紧张，会回避。医生说强行唤醒记忆可能会让他崩溃，我……”她吸了吸鼻子，“我怕吓着他。”
从那天起，美嘉开始不动声色地留意天宇的一举一动。他会在清晨去后院喂流浪猫，手法和表哥一模一样，都是先挠挠猫下巴再递猫粮；他煮的绿豆汤总爱放陈皮，说这样解腻，和表哥奶奶的做法如出一辙；甚至他皱眉思考时，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敲桌面，节奏都和表哥当年解数学题时一样。
这些细节像颗颗细沙，慢慢堆成沙丘。宛瑜看在眼里，某天趁天宇出门买东西，忍不住问美嘉：“你最近总盯着他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美嘉犹豫了很久，把报纸和档案复印件递给她：“你看这个。”
宛瑜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看完后长长叹了口气：“怪不得……他上次修收音机，手法和我爸年轻时一模一样，我还以为是巧合。”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他上个月帮我修风扇，拆下来的零件摆得整整齐齐，按拆卸顺序排好，说这样装回去不容易错——我爸以前也总这么教我。”
“他就是这样，”美嘉的声音软下来，“做什么都一丝不苟，连拆个闹钟都要把零件分类摆好。”她望着窗外，天宇正在给月季浇水，阳光落在他侧脸上，轮廓分明，像极了记忆里的少年。
宛瑜看着美嘉眼里的温柔，忽然笑道：“那你打算一直这样看着？不告诉他？”
“等他自己想起吧。”美嘉轻轻说，“医生说顺其自然最好。我给他炖了绿豆汤，放了陈皮，他刚才喝了两碗呢。”她拿起保温桶，“我再去给他端点，顺便……看看他拆收音机时，会不会想起怎么装回去。”
天宇正在修那台老式收音机，零件在桌上摆成整齐的一排。美嘉把绿豆汤放在旁边，他头也没抬，说了声“谢谢”，指尖捏着螺丝刀，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
美嘉坐在对面，假装翻杂志，眼角却一直留意着。他拆到最后，拿起个电容，忽然顿住了，眉头紧锁，像是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把电容放下，起身去了书架，翻出本泛黄的说明书。
“怎么了？”美嘉装作不经意地问。
“忘了这个电容该接哪根线。”天宇的声音有点懊恼，“明明感觉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
美嘉的心跳快了半拍，指着说明书上的电路图：“你看这里，是不是和你上次修台灯时接的线差不多？”
天宇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忽然“啊”了一声，拍了下额头：“对！就是这样！我怎么忘了！”他拿起电容，飞快地接好线，动作流畅得仿佛从未忘记。
美嘉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悄悄松了口气。阳光透过窗户，在他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她忽然觉得，就算他永远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他还在这儿，只要这些熟悉的细节还在，就够了。
她翻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今天，他想起了电容的接法。窗外的月季开得很好，像那年夏天，他给我摘的那朵。
字迹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