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关于“天下”与“一国”的争论,那雪地中艰难的背负,那高烧时的脆弱忏悔……像一颗种子,埋在了彼此心中。
也许它永远不会发芽。
也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它会在谁也预料不到的地方,悄然生出改变的藤蔓。
安若欢收回目光,看向渐渐放晴的天空,长长地吁出一口白气。
至少眼下,最危急的关头,过去了。
他挺直了几乎要散架的脊背,对封凛道:“走吧。该去面见晟国皇帝了。”
他的使命,还未完成。
雪山获救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晟国朝堂内外激起层层涟漪。当安若欢拖着疲惫不堪、旧伤复发的身体,在封凛等人的护卫下,正式抵达晟国皇城时,引起的震动更是非同小可。
渊国丞相,在晟国摄政王遇险时伸出援手,甚至亲自深入险境将其救出?这简直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范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猜疑、震惊、不解、甚至暗讽陆其琛无能的声音不绝于耳。旧贵族们更是趁机蠢蠢欲动,试图利用这桩奇闻打击陆其琛本就因这次遇险而受损的威信。
然而,所有这些纷扰,都被一道来自皇宫深处的、沉稳有力的旨意暂时压下——晟国皇帝李瑾则,将在养心殿偏殿,亲自召见渊国丞相安若欢。
养心殿偏殿不似正殿那般威严肃穆,更显清雅静谧,炉中燃着淡淡的龙涎香,驱散了些许寒意。李瑾则并未身着龙袍,而是一身藏青色常服,坐在临窗的榻上,正低头批阅着奏折。他看起来三十出头年纪,面容清癯,眼神沉静,眉宇间带着长期操劳的倦色,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气度。
听闻通传,他放下朱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缓步走入的安若欢。
“渊国丞相安若欢,参见晟国陛下。”安若欢依礼躬身,声音因疲惫和旧伤而略显沙哑,姿态却不卑不亢。
“安相不必多礼,看座。”李瑾则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天然的威仪,“安相身体可还好?朕听闻雪山之事,甚是惊心。安相高义,救摄政王于危难,朕心甚慰,亦代晟国,谢过安相。”他话语得体,既表达了感谢,又巧妙地将这桩事件定性为对“晟国”的恩情,而非单纯对陆其琛个人。
“陛下言重了。”安若欢缓缓坐下,微微颔首,“恰逢其会,岂能见死不救。份内之事,不敢当陛下谢字。”他同样轻描淡写,将救人之举归于道义本分,避开了敏感的政治解读。
内侍奉上热茶,氤氲的热气暂时温暖了安若欢冰凉的指尖。
短暂的沉默后,李瑾则率先切入正题,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沉重:“摄政王之事,朕已详查。他急于求成,不纳忠言,以致身陷险境,劳师动众,更累及安相亲身涉险,实乃朕御下不严,朕之过也。”
他首先认错,姿态放得很低,反而让人不好再苛责。
安若欢垂眸:“陛下不必自责。摄政王一心为国,其情可悯,只是方式或许……激进了一些。所幸如今人已无恙,便是万幸。”
“是啊,万幸。”李瑾则点点头,话锋却悄然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只是经此一事,想必安相也看到了,我晟国内部,确有一些积弊难除,改革维艰。摄政王虽有心强国,然有时不免操之过急,乃至行事偏颇,甚至……险些酿成大祸。”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既点明了陆其琛的问题,又将问题的根源引向了“改革维艰”和“积弊”,暗示这并非陆其琛一人之过,也是晟国复杂国情的体现。
安若欢心如明镜,知道对方是在试探自己对陆其琛的态度,以及对晟国内政的看法。他沉吟片刻,缓声道:“改革之事,自古不易。触动利益,远比触动灵魂要难。安某在渊国推行新政,亦深感其中艰难,如履薄冰。摄政王爷雷厉风行,勇气可嘉,然治国如烹小鲜,有时火候太过,反而易生焦糊。需刚柔并济,徐徐图之,方是长久之道。”
他既肯定了改革的必要,也委婉批评了陆其琛的激进,更提出了自己“刚柔并济”的施政理念,立场清晰,却不带攻击性。
李瑾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早就听闻安若欢之名,知其是渊国股肱,才智超群,且胸怀宽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比起陆其琛的偏执强硬,安若欢这种沉稳练达、眼光长远的对手,反而更令人心生警惕,也……更值得尊重。
“安相所言,深得朕心。”李瑾则颔首,“只是如今两国边境,因前番种种误会,摩擦不断,百姓不安,商旅受阻,长此以往,恐非善兆。不知安相此次前来,对两国未来,有何高见?”
终于谈到了核心问题。安若欢坐直了身体,神色郑重:“陛下,安某此次奉我皇之命前来,正是为了两国睦邻友好之计。边境摩擦,多起于误会与沟通不畅。我渊国绝无主动挑起争端之意,我皇亦常言,晟国与渊国,合则两利,斗则俱伤。”
他顿了顿,继续道:“安某以为,当务之急,是重建互信。可先行恢复边境互市,允许民间商旅往来,以通有无,缓民生之急。其次,设立边境联巡机制,双方将领定期会晤,及时沟通,化解小摩擦,避免升级为冲突。再者,或许可探讨签订一份长期的边贸与和平协定,明确边界,规范往来,给两国百姓一个稳定的预期。”
他的提议具体而务实,步步为营,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李瑾则认真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安若欢的建议,无疑符合晟国目前的利益。陆其琛的激进政策已经引发内部不满和外部紧张,确实需要缓和。而且,安若欢刚救了陆其琛,此刻他提出和谈,晟国若断然拒绝,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