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演武场的混乱并未持续太久。在墨衡暴怒的咆哮和工部刘郎中严谨负责的介入下,剩余的神火鸦校验被紧急叫停。相关人员被暂时看管,那架爆炸残骸和其余几架神火鸦被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等待后续调查。
墨衡显然受了不小的打击,不仅仅是因为心血之作当众出丑,更因为其中可能存在的龌龊。他铁青着脸,谢绝了刘郎中的协助调查,只丢下一句将作监的事,将作监自己会查清楚,便带着几个亲信匠人,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存放残骸的工棚,显然是要连夜找出问题根源。
林远被这场面弄得有些讪讪,原本看热闹的兴致全无,嘟囔了几句,便拉着云逸准备打道回府。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林远难得安静下来,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云逸则闭目养神,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神火鸦爆炸前那一闪而逝的异常金属反光,以及刘郎中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神。
云兄弟,林远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几分犹疑,你说……今天这事,是意外吗?他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但毕竟出身将门,耳濡目染,对某些阴私勾当并非毫无概念。
云逸睁开眼,看着林远,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林兄,你觉得那位工部的刘郎中,为人如何?
刘志远?林远撇撇嘴,一个老油子罢了!仗着资历老,在工部混了个闲职,最是会看人下菜碟,和文……他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顿住,含糊道,咳咳,反正不是什么爽利人。他今天出现在那里,我就觉得奇怪,屯田清吏司什么时候也管起军械校验了?
云逸心中了然,林远未尽之语,恐怕指向的是文渊一系。这印证了他的猜测,刘志远的出现绝非偶然。
墨老性子耿直,眼里揉不得沙子。这神火鸦改良,想必投入不小,若真出了问题,或是被人动了手脚,恐怕会牵扯甚广。云逸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林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烦躁地摆摆手:罢了罢了,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想起来就头疼!反正有墨老头自己去折腾。云兄弟,今日让你受惊了,晚上哥哥我做东,八珍楼给你压压惊!
云逸婉拒了林远的好意,只说今日有些疲累,想早些回府休息。林远也不强求,将他送回云府后,便自行离去。
回到书房,屏退左右,云逸脸上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清醒与冷静。
石猛。他沉声唤道。
头儿!石猛应声而入,显然也一直在等待吩咐。
两件事。云逸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你立刻去找李小三,让他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在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查一查那个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刘志远。我要知道他最近的动向,与什么人来往密切,尤其是……与文府,或者兵部武库司那边,有无关联。
明白!石猛重重点头。
第二,云逸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支细毫,快速在一张便笺上勾勒出一样东西的大致形状——那正是他在神火鸦爆炸前惊鸿一瞥看到的、那个不该存在的金属部件的模糊轮廓,形似一个带有倒钩的小巧卡扣,让小三子想办法,找信得过的、懂行的老匠人悄悄辨认一下,这是何物,通常用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可能是导致机关失控的关窍。记住,此事绝密,万不可让将作监或工部的人知晓我们在查这个。
石猛接过便笺,仔细看了一眼,虽然不明所以,但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头儿放心,俺晓得轻重!这就去办!说完,转身便大步流星地离去,身影迅速融入渐深的暮色之中。
云逸独自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京城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黑暗中无声地张开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神火鸦的爆炸,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暗流。
他感觉自己在下一盘棋,对手隐藏在水面之下,落子无声,而他自己,手中的棋子却寥寥无几。王元奎、神秘的鹰爪组织、可能与文府有关的刘志远、还有那深宫之中若隐若现的萧妃之谜……这些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急需一根强有力的线将它们串联起来。
必须加快速度了……云逸低声自语。敌人在暗处不断出手,试探、警告,甚至不惜在皇家演武场上制造事故,其嚣张与狠辣可见一斑。若不能尽快打开局面,只怕下一次,就不会是擦身而过的燃烧碎片那么简单了。
他回到书案后,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继续处理白天从兵部带回来的几份无关紧要的公文。同时,分出一缕心神沉入体内,引导着那三滴真元之雨缓缓旋转,继续淬炼真气,积攒力量。实力,永远是在这漩涡中立足的根本。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了二更的梆子声。
就在云逸准备熄灯歇息时,书房外传来了极其轻微、却带着特定节奏的叩门声——是鬼手七赵小七!
云逸精神一振,立刻低声道:进来。
房门悄无声息地开合,鬼手七那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他依旧是那副市井打扮,但脸上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与……兴奋?
七哥,这么晚过来,可是有急事?云逸示意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凉茶。
鬼手七也不客气,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抹了把嘴,压低声音,语气急促:逸哥儿,你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而且,可能比我们想的还要……惊人!
云逸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是关于那幅画,还是兵部那边?
都有点关系,但主要是那包粉末!鬼手七的眼睛在油灯下闪着光,你之前不是让我查那包从杀手身上找到的、带着海腥味的灰白粉末吗?我托了跑海贸的老关系,辗转找到了一个常年在东海和南洋之间跑船的老船匠辨认。
他顿了顿,凑近云逸,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那老船匠说,这粉末他认得!是一种只在海外几个特定岛屿附近才有的珊瑚铁螺磨成的粉!这种粉末极其特殊,平时还算稳定,但若是受到剧烈的撞击或震动,就会产生极其猛烈的爆炸!威力不小,指甲盖那么一点,就能炸碎一块青石板!
云逸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猛地一跳!
珊瑚铁螺粉?受到剧烈震动会爆炸?
这特性,与今日神火鸦那诡异的、从内部发生的爆炸,何其相似!神火鸦发射时,滑轨弹射、机关运转,不正会产生剧烈的震动吗?
难道说……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云逸的脑海!如果有人在神火鸦的关键机关部件内部,巧妙地填入少量这种珊瑚铁螺粉,再用类似他看到的那个金属卡扣进行伪装和固定……那么,当神火鸦发射,机关剧烈运转时,产生的震动就足以引爆这些粉末,从内部摧毁整个器械!
这根本不是什么意外故障,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破坏!目的就是为了让墨衡的心血毁于一旦,甚至可能……借机除掉某些人!
那老船匠还说,鬼手七继续道,打断了云逸的思绪,这种粉末因为其特性,通常被海外一些刺客或者水匪用来制作一种阴损的暗器,叫做震天菱,撒在地上或者藏在门缝里,踩上去或者推门震动就会爆炸,伤人于无形。不过,用量必须非常精确,而且需要特殊的手法封装,否则很容易提前引爆,伤到自己。
用来制作暗器……云逸立刻明白了。那个杀手腰带里藏着的这包粉末,显然就是用来制作或者补充他那种诡异暗器的原料!这合情合理!
还有更邪门的!鬼手七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继续道,我顺着他这条线往下摸,装作对海外奇物感兴趣,多问了几句。那老船匠喝多了,无意中透露,近一两年来,京城似乎有人在高价、少量地收购这种珊瑚铁螺粉,以及几种同样产自海外、可用于制作特殊暗器或毒物的材料!收货的人很神秘,通过好几道手,最终流向……好像和漕帮的某个码头仓库有关!
漕帮!又是漕帮!
云逸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钱老板之前透露,军械是通过漕帮私船运往东南!杀手使用的暗器原料指向海外,而收购这些危险材料的中转站,竟然也与漕帮码头有关!
鹰爪组织、海外势力、漕帮、军械流失、机关破坏……这些原本看似独立的线索,在这一刻,被珊瑚铁螺粉漕帮码头这两个关键节点,清晰地串联了起来!
一个隐藏在帝国阴影之下,勾结海外,利用漕运渠道,大肆倒卖军械,甚至掌握着特殊破坏手段,其图谋绝非简单的贪腐牟利,恐怕所图甚大的庞大网络,已然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好!七哥,你这次立了大功!云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锐利地看向鬼手七,这条线至关重要!你继续顺着漕帮那个码头仓库往下查,但务必小心,对方手段狠辣,一旦被发现,必有性命之忧!宁可慢,不可冒进!
逸哥儿你放心,干我们这行的,惜命得很!鬼手七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送走鬼手七,云逸独自在书房中踱步。夜已深沉,他却毫无睡意。
真相的碎片正在一块块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方向。敌人的庞大与凶残,远超他最初的想象。
他走到书案边,看着石猛傍晚送来的、关于刘志远初步信息的纸条(石猛已回来复命,刘志远与文府一位管事过往甚密,且近期曾与王元奎在非公开场合有过接触),又回想起鬼手七带来的关于珊瑚铁螺粉和漕帮的消息。
工部、兵部武库司、漕帮、海外神秘势力、诡异的破坏手段……这张网,几乎覆盖了军械从生产、核验、储存到运输的所有环节!
而他自己,这个刚刚踏入京城不久、看似微不足道的五品骁骑尉,却阴差阳错地,正站在了撕破这张巨网的风口浪尖之上。
压力如同实质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令人窒息。
但云逸的眼神,却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锐利,仿佛有两簇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
他非但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如同在北境面对千军万马时的那种血脉贲张。
来吧……他对着窗外无边的黑暗,无声地咧开了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那笑容带着北境风沙磨砺出的冷硬与决绝,让小爷看看,你们这潭水,到底有多深!看是小爷先掀了你们的底,还是你们先淹了小爷!
他转身,不再犹豫,从暗格中取出那瓶养元丹,倒出一粒吞服下去。精纯的药力化开,如同甘霖般滋养着经脉与丹田。
随即,他盘膝坐下,不再仅仅满足于养生模式的自动修炼,而是毫不犹豫地再次开启了狂暴模式!以强横的神识意志,引动那三滴真元之雨,如同重锤般,狠狠地、持续地锻打着中央那片铅汞之云!
经脉传来熟悉的胀痛感,甚至比以往更甚,但他浑然不觉。
他需要力量!更快、更强、更霸道的力量!
只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支撑他去面对那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惊涛骇浪!
夜色,在少年将军忘我的修炼中,悄然流逝。而黎明到来之时,注定又将是一场新的博弈与厮杀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