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寝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赵宸靠在软榻上,脸色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左肩裹着厚厚的纱布,边缘洇出暗红的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深入骨髓的阴寒如同跗骨之蛆,在经脉中游走,带来阵阵刺骨的冰麻。右肩的胎记沉寂了,不再灼热,只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和疲惫,仿佛被彻底抽干了力量。修罗眼的力量如同退潮后的礁石,裸露着干涸的河床,每一次试图凝聚心神,都换来针扎般的头痛和天旋地转的眩晕。
“王爷,药熬好了。”老药头佝偻着背,捧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浓郁的药味里混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腥苦,“这是老朽用百年老参吊着,加了‘赤阳草’和‘冰魄莲’的根须熬的,能暂时压制您体内的幽冥寒气,只是…只是这蚀骨的阴毒已深入经脉,非…非幽冥谷的‘九转回魂草’不能根除啊…”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虑和无奈。
赵宸接过药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药气冲入鼻腔,带着一股辛辣的暖意。他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流,勉强压下了脏腑深处的冰寒。他放下碗,目光投向窗外。风雪已停,天色灰蒙,宫墙的飞檐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蛰伏的巨兽。
“冷宫那边…如何了?”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回王爷,”忽尔卓肃立一旁,甲胄上还沾着未干的泥雪,“玄甲卫已将废苑团团围住,里外三层,泼洒了生石灰和烈酒,井口也用浸了黑狗血的铁链锁死,暂时…暂时封住了。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井底那股邪气…并未消散,反而…反而像是蛰伏了起来,透着股…股说不出的阴冷,弟兄们靠近百步之内,就觉得心头发慌,手脚冰凉。”
蛰伏?赵宸眼神一凝。修罗眼沉寂,他无法再“看”穿那层黑雾,但直觉告诉他,那口枯井下的东西,远未结束。母妃那声微弱的呼唤,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头,带着无尽的哀伤与祈求,与井底那股阴邪的气息纠缠不清。
“陛下…陛下龙体如何?”赵宸转移了话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剑鞘。
“陛下…”忽尔卓脸色更加难看,“太医说…说陛下是急怒攻心,加上…加上邪气侵体,伤了根本。虽已苏醒,但神志…神志时清时昧,龙体极其虚弱。三殿下…三殿下衣不解带,日夜侍奉在侧,汤药…汤药都是他亲手试过才喂给陛下…”
“亲手试药?”赵宸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赵稷…他是在表孝心,还是在…控制药源?
“是…”忽尔卓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王爷,还有一事…李德全李公公…还有李敬、孙有才那几个,昨日在御书房外被王爷…被王爷一声喝退后,回去就…就病倒了。说是心脉受损,呕血不止,太医看了…都摇头,说是…邪气入体,药石罔效…怕是…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赵宸眼神微动。一声断喝,震伤心脉?他当时含怒而发,修罗之力失控,确实可能…但邪气入体?是幽冥门主借机报复,还是…赵稷在灭口?李德全他们,可是赵稷的得力爪牙。
“知道了。”赵宸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看好冷宫。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是!”忽尔卓领命退下。
殿内恢复寂静。赵宸闭上眼,试图调息,但经脉中那股阴寒之气如同毒蛇盘踞,稍一引动便带来钻心的刺痛。修罗眼的力量沉寂得太深,如同被彻底封印。他从未感到如此虚弱过。
“王爷。”高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轻柔如风。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走进来,脚步无声。她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澈,带着一种奇异的宁静。她走到榻前,将粥碗放在小几上,目光落在赵宸裹着纱布的左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高阳姑娘…伤势如何?”赵宸睁开眼。
“皮肉伤,无碍。”高阳轻轻摇头,目光转向那碗粥,“王爷失血过多,需进些清淡的。这粥里加了红枣和桂圆,补气养血。”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昨日…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赵宸看着她平静的侧脸,想起她挡在赵棠身前,玉簪碎裂时那决绝的眼神,想起她身上散发出的、能净化幽冥之力的温暖气息。“该谢的是本王。”他声音低沉,“若非姑娘出手,棠儿他…”
“七殿下是福泽深厚之人。”高阳轻声道,拿起粥碗,用玉匙轻轻搅动,“只是…王爷,那枯井下的东西…非同小可。昨日井底爆发的幽冥之力,阴毒霸道,远超寻常邪祟。王爷体内残留的寒气,便是明证。此物不除,宫禁难安。”
“本王知道。”赵宸眼神锐利起来,“只是…那东西藏身井底,又有幽冥门主意志加持,强攻…恐非良策。”他看向高阳,“姑娘似乎…对幽冥之力颇有了解?”
高阳搅动汤匙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幼时随家师云游,曾见过一些旁门左道之术,略知皮毛罢了。”她抬起眼,目光清澈,“王爷体内残留的幽冥寒气,至阴至寒,寻常药物只能压制,无法根除。需以至阳至烈之物,辅以…辅以特殊法门,方能拔除。只是…此法凶险,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反噬己身。”
“至阳至烈之物…”赵宸沉吟。老药头也提过九转回魂草…看来,幽冥谷之行,势在必行。只是眼下…
“王爷!”一名内侍急匆匆跑进来,脸色煞白,“宫里…宫里传旨!陛下…陛下召王爷即刻入宫觐见!”
赵宸眉头一皱。父皇醒了?这个时候召见?
“可知何事?”他沉声问。
内侍扑通跪下,声音发颤:“是…是三殿下代陛下传的口谕!说…说陛下醒来,听闻冷宫妖氛作乱,王爷…王爷未能及时荡平,致使宫禁不宁,龙体受惊…陛下…陛下震怒!命王爷…命王爷即刻入宫…领…领罪!”
领罪?!
赵宸眼中寒光一闪!好一个赵稷!好一个借刀杀人!父皇刚醒,神志不清,他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借父皇之口发难!这“未能及时荡平”、“致使宫禁不宁”的罪名扣下来,再加上李德全等人“邪气入体”的蹊跷死亡…这是要将他彻底钉死在“失职”、“无能”,甚至“引邪入宫”的耻辱柱上!
“王爷!这…这分明是…”忽尔卓闻声冲进来,怒目圆睁。
“备马。”赵宸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意。他强撑着站起身,左肩的剧痛让他身形微晃。高阳下意识伸手想扶,又收了回去。
“王爷!您伤重未愈!三殿下他…”忽尔卓急道。
“无妨。”赵宸接过高阳递来的玄色大氅披上,遮住了染血的纱布,“本王倒要看看,他赵稷…能唱一出什么好戏!”
养心殿内,药味比王府更浓。隆庆帝半倚在龙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浑浊的目光茫然地扫视着殿内,口中不时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显然神志并未完全清醒。淑妃坐在榻边,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着隆庆帝的额头,眼圈微红,神色憔悴。
赵稷一身素色常服,恭敬地侍立在榻侧,手中捧着一碗温热的参汤。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与忧虑,见赵宸进来,微微躬身:“二哥来了。父皇刚醒,精神不济,听闻冷宫之事,忧心不已…”
“宸…宸儿…”隆庆帝似乎听到了动静,浑浊的目光转向门口,嘴唇翕动,“妖…妖氛…平…平了么?”
赵宸单膝跪地:“父皇息怒。儿臣已封锁冷宫,妖氛暂平。龙体为重,请父皇安心休养。”
“暂平?”赵稷眉头微蹙,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二哥,冷宫废苑,乃宫禁重地!妖氛盘踞,邪气冲天,致使父皇龙体受惊,宫人惶恐!岂能一句‘暂平’便了事?”他转向隆庆帝,声音带着哽咽,“父皇,您昏迷之时,那幽冥邪气肆虐,险些…险些伤了棠儿!若非高阳姑娘拼死相护…后果不堪设想!二哥身为镇北王,执掌宫禁,却…却未能及时察觉妖氛,更未能一举荡平,致使宫闱不宁,龙体受损…此乃…失职之过啊!”
他字字诛心,句句指向赵宸失职!殿内侍立的几名官员——皆是赵稷一党,此刻也纷纷附和:
“三殿下所言极是!镇北王坐镇京师,竟让幽冥邪祟潜入宫禁,实难辞其咎!”
“陛下龙体受损,七殿下受惊,皆因妖氛未平!王爷…当给个交代!”
“听闻李德全李公公等人,昨日在御书房外被王爷一声断喝,便…便邪气入体,呕血而亡!此事…此事也需彻查!”
矛头直指赵宸!失职!无能!甚至…有引邪入宫、戕害宫人之嫌!
淑妃握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看向赵宸的目光充满担忧,却不敢言语。隆庆帝似乎被殿内的嘈杂惊扰,眉头紧锁,发出痛苦的呻吟。
赵宸跪在地上,腰背挺直,玄色大氅下的身躯因伤痛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目光如冰锥般扫过赵稷那张悲天悯人的脸,扫过那些聒噪的官员。右肩沉寂的胎记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悸动,修罗眼的力量在极度愤怒下竟有了一丝微弱的回应!他“看”到,赵稷腰间那枚看似普通的羊脂玉佩,此刻正散发着极其隐晦、却阴冷刺骨的灰黑色气息!那气息…与枯井下的幽冥之力同源!
“交代?”赵宸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嘈杂。他目光直视赵稷,一字一句:“本王自会给父皇一个交代!给天下一个交代!只是…”
他缓缓站起身,不顾左肩撕裂般的剧痛,一步步走向龙榻。他的目光越过赵稷,落在隆庆帝枯槁的脸上,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痛与决绝:“在交代之前,本王…要先清君侧!”
“清君侧?!”赵稷脸色骤变!
殿内官员一片哗然!
“父皇龙体抱恙,神志未清。”赵宸的声音如同寒冰,“却有宵小之辈,假传圣意,构陷忠良,离间天家骨肉!更…身怀幽冥邪物,蛊惑圣听,祸乱宫闱!”他猛地抬手,指向赵稷腰间那枚玉佩,厉声喝道:“赵稷!你腰间所佩何物?!那幽冥邪气,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本王!”
“你…你血口喷人!”赵稷脸色瞬间惨白,下意识捂住腰间玉佩,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化为怨毒,“二哥!你…你为脱己罪,竟敢污蔑皇弟!此乃母妃遗物!岂容你…”
“遗物?”赵宸冷笑,右肩胎记的悸动更加强烈,修罗眼的力量让他清晰地“看”到玉佩内部那团翻滚的幽冥气息!“那就请三皇弟…将此物取下,交由宗人府,请大法师验看!若本王污蔑,甘愿领罪!若此物…当真沾染幽冥邪气…”他目光如刀,扫过殿内众人,“那便是…勾结邪教,谋害圣躬!其罪…当诛!”
“你…你…”赵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赵宸,却一时语塞。取下玉佩?他如何敢!那幽冥珠与他心神相连,一旦离身,气息必露!
殿内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赵稷腰间那枚玉佩上!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时!
“报——!”一名侍卫连滚带爬冲进殿内,声音带着无尽的惊恐:“王爷!不好了!冷宫…冷宫那边…井口…井口的铁链…崩断了!黑雾…黑雾又涌出来了!还有…还有七殿下!七殿下他…他偷偷跑去了冷宫!被…被黑雾卷进去了!”
“什么?!”赵宸如遭雷击!棠儿!
赵稷眼中却飞快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