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镇的寒风与血腥尚在鼻尖萦绕,官道两旁的枯枝已披上京城近郊特有的、带着尘嚣的薄霜。我率队押送着数十辆满载查封赃物证物的骡车,以及一干重要人犯,在凛冽的初冬空气中,沉默地抵达了京师永定门外。
城楼巍峨,依旧透着帝国心脏的森严与压抑。相较于离京时的暗流潜行,此番回京,队伍浩荡,却更似押送着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那半块虎符与残信,如同烙铁般烫在怀中,预示着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
交割人犯、赃物入南司库房、安排麾下番役轮值休整……一切流程皆在冰冷高效的沉默中完成。无人迎接,无人寒暄,唯有沿途官吏投来的、混杂着敬畏、探究与恐惧的目光。
我未作片刻停歇,换下风尘仆仆的麒麟服,仅着玄色劲装,怀揣那最为要命的锦盒,径直入宫,前往田弘遇所在的值房复命。
值房内炭火暖融,檀香袅袅,与蓟镇的肃杀恍若两个世界。田弘遇端坐于紫檀大案之后,面色红润,指尖正轻轻拨弄着一串碧玉念珠,看似闲适,但那微微眯起的眼缝中透出的精光,却显出其内心绝非平静。
“卑职杜文钊,蓟镇公差已毕,特向大人复命。”我单膝跪地,声音平稳无波,将一路风尘与血火尽数敛于心底。
“唔,回来了。”田弘遇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拖长的慵懒,“起来说话。蓟镇之事,本官已有耳闻。马彪伏诛,王佥事一党尽数拔除,追回赃款甚巨,杜千户……办得不错。”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嘉许之意。
“全赖大人运筹帷幄,卑职不敢居功。”我起身垂首,依着规矩回应。
“功劳就是功劳。”田弘遇摆摆手,话锋微转,“然,听闻过程颇为凶险?连杜千户都险些折在那边陲之地?”他目光落在我身上,似在探查什么。
“宵小垂死反扑,幸得将士用命,已将首恶诛除。”我避重就轻。
“嗯。”田弘遇点点头,不再深究,指尖在案上轻轻一点,“账册、口供、赃物,皆已入库?”
“均已妥当。”我略一迟疑,自怀中取出那只锦盒,双手奉上,“另,在查抄逆犯王佥事府邸时,于隐秘处起获此物。事关重大,卑职不敢擅专,请大人过目。”
田弘遇眼中精光一闪,示意身旁侍立的小太监接过锦盒,置于案上。他并未立刻打开,只是用指尖轻轻敲击着盒盖,慢条斯理道:“哦?是何物竟让杜千户如此谨慎?”
“半块虎符,以及一封未写完的密信残页。”我沉声道。
值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田弘遇拨弄念珠的手指猛然停住,那慵懒之态顷刻消散,目光如电般射向锦盒!一旁的小太监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他缓缓打开盒盖,拿起那半块沉甸甸的虎符,仔细端详纹路,又展开那残信,目光扫过纸墨与字迹,脸色渐渐阴沉下去,眼中翻涌着惊疑、震怒,以及一丝……极深的忌惮。
“江南澄心堂的纸……贡墨……调兵虎符……”他低声喃喃,每一个词都仿佛带着千钧重压,“好……很好……蓟镇的水,比本官想的还要浑、还要深!”他猛地合上盒盖,发出“啪”一声脆响。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我。
“发现时仅有卑职与两名绝对可靠的心腹在场,已严令封口。”我回道。
“嗯。”田弘遇面色稍缓,将锦盒锁入身后密柜,沉吟片刻,方道:“杜文钊,此事你做得很好,亦很谨慎。此物……干系太大,暂不宜声张。本官需细细斟酌,再行禀告圣上。你……明白吗?”
“卑职明白。一切听凭大人钧裁。”我垂首道。心中却如明镜,田弘遇这是要将这烫手山芋捂在手里,待价而沽,或是……伺机而动。
“此番辛苦你了。”田弘遇语气恢复如常,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和”,“伤势如何?本官听闻你此次伤得不轻。”
“劳大人挂心,已无大碍。”
“嗯,那就好。下去好生歇息几日吧。陛下若问起,本官自会为你请功。”他挥了挥手,示意我退下。
“谢大人!卑职告退。”我躬身行礼,退出值房。
走出宫门,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我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田弘遇的态度,印证了我的猜测——虎符之事,牵扯之深,已超出寻常党争,甚至可能触及宫闱秘辛。他暂时按下,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回到南司衙署属于我的那间冰冷斗室,关上门,隔绝外界一切声响。我卸下满身疲惫与警惕,独坐于榻上,这才开始仔细清点此番蓟镇之行的“私获”。
从怀中、暗袋、靴筒夹层中,逐一取出那些银票、金叶子、金瓜子、散碎银子。在昏暗的油灯下,它们闪烁着冰冷而实在的光泽。细细点数,共计:京城“丰裕号”银票二百三十两,金叶子十两(十片),金瓜子二两(约二十枚),散碎银子三十余两。
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足够在京城买下一处不错的宅院,或供养一支小型私兵数年。但对于想要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与血腥的厂卫斗争中活下去,甚至查清真相、复仇雪恨而言,仍远远不够。我将它们分门别类,藏于屋中不同隐秘处,如同野兽囤积过冬的食物。
做完这一切,窗外天色已近黄昏。腹中传来饥饿感,我才想起一日未曾进食。正欲唤人送些饭食,门外却传来轻微叩响。
“谁?”
“千户,是我。”是王头目的声音。
“进。”
王头目推门而入,手中竟提着一个食盒,神色有些微妙:“千户,方才太医局派人送来这个,说是……说是按旧方给您配的固本培元药膳,嘱您趁热用。”
太医局?旧方?我微微一怔。接过食盒打开,一股温热浓郁的药材香气扑面而来,并非衙门大灶的粗劣伙食,而是用料精细、火候十足的炖品,旁边还有一小碟精致的点心。
心中蓦地一动。是她?
“来人可还说了什么?”我状似随意问道。
“没多说,只说是林医官吩咐的。”王头目低声道,眼中带着一丝心照不宣。
果然。她已知我回京,且……仍在关注我的伤势。这药膳,是医者的本分,还是……一丝超越本分的记挂?
我沉默片刻,拿起汤匙,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汤汁醇厚,药味恰到好处,温暖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冰冷的肠胃与……某处不为人知的角落。
“知道了。下去吧。”我淡淡道。
“是。”王头目躬身退下,轻轻带上门。
独自用完药膳,身体暖和了许多,连日的疲惫似乎也消散了些许。我望着空了的食盒,脑海中闪过林蕙兰清冷的面容和那双平静却总能看透伤势的眼眸。在这冰冷残酷的权斗漩涡中,这份不着痕迹的关怀,显得如此珍贵,却又……如此令人不安。
我与她,终究是两条道上的人。她是医者,救人;我是厂卫,杀人。她的世界是药香与仁心,我的世界是血腥与阴谋。这点滴温暖,如同暗夜中的萤火,美好却脆弱,随时可能被周围的黑暗吞噬。
不能沉溺。我深吸一口气,将心中那丝涟漪强行压下。目光恢复冷硬。
当前要务,是消化蓟镇所得,应对田弘遇接下来的指令,以及……警惕那不知何时会再次袭来的寂灭指力。
虎符之谜,江南线索,冯保遗案……一切并未结束,只是转入了更深的暗流。
我吹熄油灯,和衣卧于榻上,手握“血饕餮”刀柄。
京华之夜,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
休息,是为了下一场更残酷的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