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情感利用
雨停了。
缅北的天空像是被彻底洗刷过一遍，透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湛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穿过竹楼的缝隙，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浸泡后翻涌上来的腥气，混合着草木蒸腾的清新，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这个寨子本身的、略显沉闷的生机。
我的伤势在诺敏日复一日的草药和简单却洁净的食物照料下，缓慢而坚定地好转。后背的枪伤虽然依旧疼痛，尤其是变换姿势或深呼吸时，但那撕裂般的灼痛感已经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骨骼和肌肉在艰难愈合的酸胀与瘙痒。左臂的刀伤结了一层深褐色的痂，额头的闷痛也基本消散。至少，我现在可以自己坐起来，靠着竹壁，短暂地活动一下僵硬的肢体。
但身体的恢复，并未带来内心的平静，反而让那份沉甸甸的焦虑和负罪感与日俱增。
我已经在这个克伦武装的寨子里待了快半个月。与外界完全隔绝，不知道“狮王”集团内部如今是何等光景，不知道“山魈”是否认为我已经死亡，不知道“账本”的阴谋是否得逞，更不知道杨建国是否收到了我“阵亡”的消息……时间每流逝一天，我完成任务的可能性就渺茫一分，暴露的风险也增加一分。
我必须尽快获取情报，找到离开这里、重新切入“狮王”集团核心的方法。
而眼前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诺敏。
这些天，她几乎成了我与这个陌生世界连接的唯一桥梁。她依旧话不多，但照顾我的起居已成习惯。她会在我因伤口瘙痒而烦躁时，默默递过来一把捣碎的、带着清凉气息的草药让我敷在绷带边缘；会在我尝试下地行走、因虚弱而踉跄时，不动声色地伸手扶住我的胳膊，那带着薄茧的手指稳定而有力；会在傍晚时分，坐在竹楼门口，就着最后的天光，擦拭她那把保养得锃亮的、明显是男式款式的柯尔特蟒蛇左轮手枪，动作专注而熟练。
我们之间的交谈依旧有限，但那种因朝夕相处和生死边缘的依赖而产生的、微妙而危险的亲近感，却如同藤蔓，在寂静中悄然滋长。我能感觉到她看我眼神的变化，少了几分最初的纯粹审视，多了些不易察觉的关切，甚至……偶尔会闪过一丝属于少女的、快速掠过的羞赧。尤其是在那次雨夜之后，一种无言的默契似乎在我们之间建立起来。
这正是我需要的，也是我……必须利用的。
每次意识到这一点，右手的旧伤就会传来一阵沉闷的抽痛，仿佛我心底那点尚未完全泯灭的良知在发出抗议。利用一个救了我性命、对我抱有善意甚至可能萌生情愫的女孩，这种行为本身，就让我感到一种深刻的自我厌恶。我想起陈曦，想起我们之间那份纯净而坚定的感情，与此刻我正准备实施的、充满算计的利用相比，显得如此卑劣。
但我没有选择。我是警察林峰，更是卧底“猎隼”。使命的代价，早已注定包括灵魂的玷污和道德的沦陷。
“今天气色好了很多。”诺敏的声音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她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肉粥走进来，今天她换了一件浅蓝色的上衣，衬得她的肤色愈发健康，辫梢换上了几颗新的、翠绿色的珠子。
“嗯，感觉好多了。”我挤出一个笑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接过她递来的碗。粥熬得很烂，里面切了些细碎的肉糜和不知名的野菜，味道谈不上好，但能提供必要的能量。“多亏了你。”
她在我旁边的矮凳上坐下，看着我喝粥，褐色眼眸平静无波：“是你自己命硬。”
我慢慢喝着粥，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开启话题的契机。直接询问“狮王”集团或运输线路无疑是愚蠢的，必须迂回。
“你们这个寨子，看起来很平静。”我环顾了一下简陋的竹楼，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不像外面，整天打打杀杀。”
诺敏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淡淡道：“这里只是临时的落脚点。真正的寨子在更深的山里。平静是暂时的，外面的人，总想闯进来。”
“外面的人……像‘狮王’集团那样的？”我小心翼翼地引入话题，观察着她的反应。
听到“狮王”集团，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厌恶：“他们是最贪婪的秃鹫。抢我们的路，压我们的价，还想把我们赶尽杀绝。”
“他们势力很大？”我装作不经意地问，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掩饰着内心的紧张。
“大？”诺敏哼了一声，带着一种本地人对外来者的不屑，“不过是仗着有钱有枪，收买了一些软骨头，又和更上面的一些……”她说到这里，顿住了，似乎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转而道，“反正，他们不守规矩。”
更上面的一些……保护伞？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正是我需要确认的信息！但我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
“规矩？”我顺着她的话问，语气带着好奇，“在这片地方，还有规矩吗？”
“当然有！”诺敏的语气变得有些认真，甚至带着点执拗，仿佛在维护某种不容亵渎的东西，“山有山的路，水有水的道。什么时候走货，走哪条线，给谁交‘过路钱’，都是有讲究的。他们‘狮王’一来，就想把所有路都占了，把所有钱都吞了，还不守信用，黑吃黑！”
她的话语里透露出不少信息：“狮王”集团正在强势扩张，侵犯了本地武装的传统利益，并且手段卑劣。这解释了为什么克伦武装会伏击我们。同时，也暗示了存在一个潜在的、敌视“狮王”集团的联盟或传统秩序。
“看来他们树敌不少。”我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同情，“你们也不容易。”
这句看似随口的感慨，似乎触动了诺敏。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门外灿烂得过分的阳光，低声道：“阿爸说，和这些人打交道，就像在沼泽里走路，一步踩空，就会被吞掉。”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前段时间，我们有个很重要的中间人，就是在和‘狮王’的人接触后，莫名其妙消失了……阿爸怀疑，是被他们灭口了，就因为那人知道一些他们和……和某些大人物的交易内幕。”
中间人消失！与大人物的交易内幕！
我的心脏猛地收紧，血液似乎都加快了流动。这极有可能与“账本”管理的“外部资源”，也就是那个保护伞网络有关！诺敏的父亲梭温，显然知道一些关键信息！
我强压下心头的激动，不能让情绪流露在脸上。我放下已经空了的碗，用一种带着关切和担忧的语气说：“那你们更要小心了。这些人，为了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
诺敏转过头来看我，那双清澈的褐色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嗯。”
这次试探性的交谈，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虽然没有激起巨大的浪花，但涟漪已经扩散开来。我确认了诺敏以及她背后的克伦武装对“狮王”集团抱有强烈的敌意，并且可能掌握着关于保护伞的关键线索。同时，我也感觉到，诺敏对我这个“来自远方”、“不像他们的人”的伤者，戒备心在降低，甚至开始流露出一些信任。
这种信任，像一把双刃剑，既是我获取情报的机会，也是悬在我良心上的铡刀。
接下来的几天，我更加刻意地经营着与诺敏的关系。我会在她来送药时，状似无意地问起寨子里的生活，问起她小时候的故事，问起缅北的山川河流——所有这些问题，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敏感话题，却又在潜移默化中拉近着我们的距离。我会在她擦拭手枪时，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好奇，称赞她的枪保养得好，引导她谈论一些关于武器、关于边境地区武装力量格局的、相对宽泛的话题。
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依旧保持着基本的警惕，但面对我这个“无害”的、似乎对这片土地和她本人都抱有真诚兴趣的伤者，她偶尔会透露一些零碎的信息：比如哪个山头被哪个军阀控制，哪条河流的运输线最近不太平，甚至隐约提到过“北边来的大人物”偶尔会出现在某些秘密交易中。
每一个零碎的信息，都被我如同拼图般牢牢记在脑中，与我已知的情报相互印证、补充。
同时，我也在利用一切机会，观察这个寨子的布局、人员流动、防御工事。我注意到寨子里的武装人员数量不算太多，但看起来都很精悍，纪律性也比一般的土匪强。他们使用的武器比较杂，但保养得都不错。寨子中央最大的那栋竹楼，日夜有人守卫，那里应该就是头目梭温的居所和指挥中心。
我必须想办法接触到梭温，或者，从诺敏这里打开更大的缺口。
机会在一个傍晚降临。
诺敏送来晚饭时，眉头微蹙，脸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连递碗给我的动作都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遇到麻烦了？”我接过碗，关切地问道。这并非完全演戏，相处这些时日，我对这个单纯而坚韧的女孩，确实产生了一丝复杂的、夹杂着愧疚的真切关心。
诺敏在我旁边的矮凳上坐下，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阿爸他们……在吵架。为了……为了是否要和另一伙人合作，对付‘狮王’。”
我的心猛地一跳！合作对付“狮王”？这无疑是重要情报！
“另一伙人？是谁？”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好奇和担心，“可靠吗？别又像上次那样……”
“是‘崩龙军’的人。”诺敏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似乎怕被外面的人听见，“他们派人来了，就在阿爸的竹楼里。但是……我觉得他们不可靠。”她抬起头，看着我，眼中带着困惑和不安，“他们提出的条件很苛刻，要我们让出靠近边境的两个寨子，还要分享我们所有的运输线路信息……阿爸有些心动，因为‘狮王’给的压力太大了，我们最近损失了好几个弟兄，线路也被抢了好几条。但我觉得……这是在引狼入室。”
崩龙军！另一个活跃在边境地区、实力不俗的地方武装！如果他们和克伦武装联合，无疑会对“狮王”集团构成更大威胁。但同时，这也意味着更复杂的局势，以及……我获取关键情报的机会！
我看着她眼中那清晰的担忧和信任——她显然是在向我这个“局外人”倾诉她的不安，这本身就是一种极高的信任。
内心两个声音在激烈交战。一个声音在呐喊：利用她！这是天赐良机！获取他们的合作细节，获取“崩龙军”的信息，获取梭温的动向！另一个声音则在痛苦地呻吟：停止！她在向你求助，她在信任你！你不能这样践踏这份来之不易的、在血腥中残存的一点真诚！
使命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我的心脏。我想起杨建国期待的眼神，想起父亲未雪的血仇，想起那些被毒品摧毁的家庭……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阻塞感，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轻轻覆在她因紧张而绞在一起的手上。她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抽开。
“诺敏，”我看着她那双充满不安的褐色眼睛，声音放得极缓，极柔，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感到恶心的、精心伪装的真诚，“你的担心是对的。在这种时候，选择盟友必须万分谨慎。‘崩龙军’的名声……我在外面也听过一些，确实不算太好。他们或许能解一时之困，但长远来看，未必是好事。”
我感觉到她的手在我的掌心下渐渐放松了一些。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依赖，仿佛在寻找支持和认同。
“那……我该怎么办？阿爸现在听不进我的话……”她无助地说。
“或许……”我斟酌着词句，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灼烧我的良心，“你可以试着多了解一些‘崩龙军’这次来的具体目的，他们除了要寨子和线路，还提出了什么？他们有没有透露‘狮王’集团最近的动向？或者……他们是否知道那个消失的中间人的下落？了解得越多，你才能越有说服力地去劝说你阿爸。”
我在引导她，引导她去打探我急需的情报。我将我的目的，巧妙地包装成了对她、对她族群的“关心”和“帮助”。
诺敏认真地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随即用力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不能光着急，要多知道些事情！那个中间人……对！如果‘崩龙军’知道他的下落，或者知道‘狮王’为什么杀他，阿爸一定会重新考虑的！”
她像是找到了方向，重新振作起来，反手握了一下我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滚烫的信任：“谢谢你……猎隼。”
她叫了我的化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
然后，她站起身，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但眼神里多了一抹坚定：“我再去听听他们说什么。”她端起我吃完的空碗，快步离开了竹楼。
竹楼里重新剩下我一个人。
我靠在冰冷的竹壁上，左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手指冰凉的触感，以及那瞬间紧握带来的、象征着完全信任的温度。
右手的旧伤，在这一刻，传来了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如同被烧红的铁丝贯穿般的剧痛，痛得我几乎蜷缩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那不仅仅是旧伤的疼痛，那是我灵魂被自已亲手撕裂时，发出的、无声的惨嚎。
我利用了她的信任，利用了她可能萌生的情感，将可能将她和她族人都卷入更危险境地的、充满算计的引导，包装成善意的建议。
我成功了，向着获取情报的目标迈进了一步。
但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浸泡在毒液里的怪物，正在一点点腐烂。
窗外，缅北的夕阳如同泼洒的鲜血，染红了半个天空，也染红了我眼中这个充满谎言与背叛的世界。
情感的利用，是卧底生涯中最肮脏，却也最有效的武器。只是这武器，往往先伤及的，是持剑者自己那颗……尚未完全冰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