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的阳光，终于卸了冬里的冷意，斜斜地照进国信地产的走廊。窗台上的绿萝是去年幸福里开工时周磊送的，当时还只有两片嫩叶，现在已爬满了半面窗，嫩绿水珠挂在新抽的芽尖上，映着财务科门口飘来的细碎声响——年轻员工的笑谈里裹着兴奋，老员工的搪瓷杯碰撞声却透着些滞涩。
财务科的老张搬着现金箱出来时，箱锁“咔嗒”一声，走廊瞬间静了半秒。“周磊，你那1万能分8000！”小吴凑上去扒着箱缝看，声音亮得扎耳，“我才投5000，早知道多掏点！”周磊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袖口还沾着点水泥灰，闻言挠了挠头，手不自觉摸了摸兜里的全家福——上周刚拍的，老婆挺着孕肚，笑得眼睛弯成缝。
李芳站在走廊尽头的开水间门口，手里攥着个搪瓷杯，杯沿磕了个缺口，杯身“先进工作者”的红字被岁月磨得发淡。这杯子是十年前得的，那年她是厂里最年轻的劳模，披红戴花站在主席台上，台下的人都喊她“李能手”。现在她看着那群围着现金箱的年轻人，手指反复摩挲着杯底的防滑纹，热水早凉了，心里却像揣着块冰。
周磊是第一个领到分红的。老张递给他个牛皮纸信封，厚度让他愣了愣。他没立刻拆，先往赵山河办公室走，路过开水间时，跟李芳打了个招呼：“李姐，你也来领分红啊？”李芳勉强笑了笑，没应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去年跟投报名时，自己当着全科室的面说“国企凭啥让我们掏养老钱”，现在脸有点发烫。
“赵总，分红我领了。”周磊推开门，阳光刚好落在赵山河桌上——蓝色文件夹摊开着，里面夹着张泛黄的字条，是老领导退休前写的“守规矩难，守人心更难”，旁边的跟投制方案上，有几处用铅笔圈的批注，比如“老员工可设梯度投额”，墨迹还没干。赵山河手边放着个白色药瓶，标签上写着“谷维素片”，是治失眠的——上周班子会，王建军还跟他吵，说跟投制“搞特殊化，容易闹矛盾”。
“拆开看看，对不对得上数。”赵山河合上文件夹，指了指周磊手里的信封。周磊拆开，8000块现金叠得整齐，明细单上的红圈格外扎眼。他突然想起去年报名时，赵山河在他申请表上附的风险提示单，当时他揣着刚攒的1万，心里打鼓，赵山河拍了拍他的肩：“保障房有政府兜底，但风险得自己担，想清楚再签。”现在看着钱，他突然掏出兜里的全家福，对着照片笑：“能给我老婆买个孕妇枕了。”
赵山河看着照片，也笑了，伸手拿起药瓶，倒出两片药，就着凉白开咽了：“幸福里提前完工，政府给了笔质量奖金，算在分红里了。下次安居苑项目，你要是还想投，提前跟我说。”
周磊刚要走，就看见李芳站在门口，搪瓷杯攥得更紧了，指节泛白。他识趣地退出去，顺手带了门。
“赵总，我……”李芳走进来，目光先落在赵山河手边的药瓶上，又飞快移到蓝色文件夹上，“我想问问，安居苑的跟投，能不能让我补投？去年我是……我是没想明白，现在看幸福里这么稳，我也想试试。”
赵山河没立刻说话，伸手把蓝色文件夹翻到“跟投报名记录”那页，指腹停在李芳的名字上——“李芳：暂不参与，保留意见”，旁边的签名是去年的，笔画比平时重，能看出当时的抵触。他想起十年前，李芳在工地上扛着水泥袋跑，比男同志还快，年终总结会上，她哭着说“要为国企干一辈子”。现在看着她鬓角的白头发，心里有点软。
“李姐，去年报名时，我跟大家说过，截止后不补录。”赵山河的声音放轻了些，拿起桌上的搪瓷杯，给她倒了杯热水，“不是我不通融，跟投制报国资委备案时，写了‘自愿报名，名单锁定’，要是给你补了，其他人该有意见了——你当年当先进时，不也说‘规矩得一碗水端平’吗？”
李芳接过水杯，指尖碰到温热的杯壁，突然想起十年前领劳模奖时，老领导也是这样给她倒了杯热水，说“好好干，国企的未来靠你们”。现在热水暖着手，心里却更沉了——她不是心疼钱，是心疼自己这十年，从“李能手”变成了连尝试都不敢的老员工，连周磊这样的年轻人都敢投1万，自己却守着老观念，怕这怕那。
“我知道了，赵总。”李芳站起来，水杯没带走，放在桌上，杯沿的缺口对着阳光，像道细小的疤。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蓝色文件夹，突然说：“安居苑报名时，您早点通知我，我肯定报。”赵山河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拿起她留下的水杯，擦了擦杯沿的缺口，放进了抽屉——里面还放着其他老员工的旧物件，有王建军的旧安全帽，有老张的算盘，都是这些年大家在国企的念想。
周磊拿着分红，没直接回家，先去了母婴店，给老婆买了个孕妇枕，又买了罐进口奶粉。店员打包时说“您对老婆真好”，他笑着说“这是跟公司投项目赚的，稳当”，语气里满是自豪。
李芳回到家，没开灯，坐在沙发上，摸出抽屉里的旧奖状——十年前的“先进工作者”奖状，边角卷了毛，上面的红章还很鲜艳。她对着奖状发呆，想起当年在工地上的冲劲，想起去年跟投报名时的犹豫，突然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纸笔，写下“安居苑跟投：准备2万，提前问赵总”，贴在冰箱上。冰箱里还放着儿子上周带回来的苹果，已经有点皱了，像她现在的心情，有点涩，却也藏着点盼头。
国信办公室的灯亮到很晚。赵山河翻完幸福里的分红反馈表，把它放进蓝色文件夹，又夹进一张新纸条，写着“安居苑跟投：给老员工设5000-梯度投额，下周班子会议”。他合上文件夹，走到窗边，看见幸福里的工地上，有几户业主已经在装修，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暖融融的。远处，安居苑项目的塔吊已经立起来了，夜里的指示灯闪着红光，像颗小小的星。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瓶，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今晚好像不用吃了。
走廊里的绿萝还在长，新叶顶着水珠，在月光下透着劲。现金箱空了，放在财务科的角落，箱底还沾着点红色的印泥，是早上老张盖章时蹭的，像撒了把细碎的暖光，留在国信的办公室里，也留在这群国企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