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船在夜色中顺流而下,将镇江府的冲天火光与厮杀声远远抛在身后。江风凛冽,带着水汽和淡淡的血腥味,吹拂着船上每一个人的脸庞。江疏影蜷缩在船舱一角,梁破虏带来的金疮药药性猛烈,敷在伤口上带来一阵灼痛,却也暂时压制了那钻心的疼。她疲惫地闭上眼,脑海中却反复闪现着赵坎都头决绝的背影、横江军如同神兵天降的身影,以及梁破虏那句石破天惊的“再续国祚”。
韩世忠的旧部……太湖……秘密筹措……这些词汇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幅与临安朝廷的萎靡截然不同的图景。难道江南的抗元力量,并未完全绝望,而是在暗中积蓄,意图效仿当年韩世忠黄天荡大破金兵,在这水网密布之地,与蒙古人再做周旋?
她的心,因这渺茫却炽热的希望而微微颤抖。
船只航行了大半夜,天际泛起鱼肚白时,驶入了一条通往太湖的支流。河道逐渐收窄,两岸芦苇丛生,水汽愈发氤氲。梁破虏站在船头,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两岸,对这片水域显得极为熟悉。
“前面就是黄天荡故地。”梁破虏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众人闻言,皆是一震。黄天荡!当年韩世忠以八千水军,困住十万金兵长达四十八天的古战场!江水在此处拐了一个大弯,形成一片广阔、水情复杂的荡区,苇荡密布,港汊纵横,易进难出。
快船缓缓驶入荡区。晨雾在水面流淌,使得那些如同迷宫般的芦苇荡更显神秘莫测。空气中弥漫着水草腐烂和鱼类腥甜的气息,偶尔有水鸟被船只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入迷雾深处。
“梁将军,我们是要在此……”沈允明看着这片地势,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梁破虏点了点头,脸上是军人特有的冷峻:“伯颜大军若渡江南下,必走运河,经此荡区。此处,或可成为其先锋的葬身之地。”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只是,时移世易,水文变迁,当年韩王爷赖以制胜的‘锁江铁索’、‘暗桩迷阵’多已废弃,欲重演旧事,难矣。”
他指向远处几处看似平静的水面:“那里,原本是暗桩区,如今淤泥堆积,大船或可勉强通过。”又指向另一片芦苇特别茂密的水域:“那里,曾是布设‘水底网’的最佳位置,如今也……”
言语间,充满了对往昔辉煌的追忆与对现实无力的感慨。
江疏影扶着船舷站起身,极目远眺。这片曾经创造过军事奇迹的水域,如今在晨雾中显得静谧而沧桑。历史的荣光与现实的困境,在此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即便不能完全复刻,借助此地利,加以巧妙运用,未必不能重创敌军。”沈允明沉吟道,“关键在于,如何让敌人进来,并困住他们。”
“需要诱饵,需要精准的时机,更需要……运气。”梁破虏叹了口气,“而且,我们兵力有限,装备不齐,难以支撑大规模的水阵。”
正说着,前方雾气中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桨橹声,以及几声短促的呼哨!
梁破虏脸色微变,抬手示意戒备。船上的横江军将士立刻握紧了兵刃,隐入船舷两侧。
片刻后,一条与梁破虏座船形制相似的快船从雾中钻出,船头站立一人,对着梁破虏打了个手势。
是自己人。梁破虏松了口气,示意对方靠拢。
那条船靠近,船上跳过来一个浑身湿透、面带焦急的汉子,对着梁破虏急声道:“梁头儿!不好了!鞑子的前锋斥候船队已经过了丹阳,正沿着运河向这边搜索过来!人数不少,有十几条快艇,领头的好像是那个叛徒贺平手下的‘海狼营’!”
贺平!“海狼营”!这两个名字让江疏影的心猛地一紧!阴魂不散的追兵,竟然这么快就咬上来了!而且直接冲着黄天荡而来!是巧合,还是他们得到了什么风声?
梁破虏眉头紧锁:“来得这么快!我们布置尚未完成!”
“怎么办?撤吗?”那汉子问道。
梁破虏目光扫过这片承载着先辈荣光的荡区,又看了看船上伤痕累累却眼神坚定的江疏影三人,最终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撤!这里是我们选定的战场!既然他们送上门来,就先拿这群爪牙祭旗,试试这黄天荡的水,还烫不烫!”
他迅速下达一连串命令:“传令各船,按丙字预案,分散隐蔽,占据有利位置!放出‘水鬼’,潜至预设区域待命!没有我的信号,不许擅自出击!”
“是!”那汉子领命,迅速返回自己的船只,消失在雾气中。
梁破虏转向沈允明和江疏影,语气凝重:“诸位,恐怕要请你们暂时避一避了。接下来的战斗,会很凶险。”
沈允明抱拳道:“梁将军,我等虽力薄,愿尽绵力!”
江疏影也坚定地点了点头。她虽然行动不便,但让她在一旁干等着,绝无可能。
梁破虏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再多劝:“既如此,江姑娘请在舱内策应,沈兄弟和阿阮姑娘可随我船行动,听我号令!”
快船迅速调整方向,驶入一片芦苇特别高大的水域,熄灭了所有灯火,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其他的横江军船只也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迷雾和苇荡之中。
黄天荡,这片沉寂了百年的古战场,再次被战争的阴云笼罩。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寂静,只有水波轻轻拍打船身的声音,以及远处那越来越清晰的、属于敌人船只的破水之声。
江疏影握紧了手中的“鱼肠”,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有力的搏动。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遭遇战,更是对这支蛰伏力量的考验,是对能否“再续国祚”这渺茫希望的一次残酷探路。
黄天荡的水阵,能否在百年后,再次展现出它吞噬敌人的狰狞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