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缭那套“拆屋”战略，如同给嬴政这辆已然蓄满力量、渴望征服的战车，装配上了最精准的导航和最锋利的破城槌。连日来，咸阳宫深处，围绕着这套战略的细化、推演和前期部署，已然紧锣密鼓地展开。嬴政与尉缭（尽管尉缭内心已生疏离，但表面工作依旧无可挑剔）以及李斯等核心臣工，反复商讨，调兵遣将，派遣密使，拨付巨资……一套针对山东六国的、混合着金帛与刀剑的无形罗网，正在悄然编织。
然而，就在这对外扩张的弓弦越绷越紧之际，嬴政那永不停歇的思绪，却如同挣脱了缰绳的野马，奔向了一个更为深远、也更为根本的问题。
这一日，处理完几项关于向赵国边境增派兵力、以及拨付首批“反间”资金的紧急事务后，嬴政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召见尉缭商讨下一步细节，也没有埋首于新的军报。他挥退了左右侍从，独自一人，再次踱步到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前。
地图上，代表秦国的玄黑色，依旧如同蓄势待发的巨兽，而六国的斑斓色彩，在嬴政眼中，似乎已然开始褪色、松动，仿佛随时会被那汹涌的黑色浪潮所吞噬。尉缭的“拆屋”理论，让他坚信，扫平这些割据政权，只是时间问题。
但，然后呢？
他的目光不再仅仅局限于攻城略地、疆域扩张。一个更加宏大，也更加令人心悸的图景，在他脑海中浮现——一个前所未有的、统一的、庞大的帝国！
这个帝国，将拥有多么辽阔的疆域？将囊括多少不同的民族、文化、习俗？将如何统治？如何维系？
一个活生生的、血淋淋的反面教材，就摆在眼前——周王朝。
想当初，周武王伐纣，分封诸侯，何尝不是意气风发，以为奠定了万世基业？可结果呢？数百年来，王室衰微，礼崩乐坏，诸侯坐大，相互征伐不休，战火连绵，民不聊生！这华夏大地上的纷争与苦难，其根源，不正是那看似维护了初期稳定、实则埋下分裂祸根的“分封制”吗？
他嬴政，绝不允许自己耗尽心血、即将建立的帝国，重蹈周朝的覆辙！他不仅要成为武力上的征服者，更要成为制度上的开创者！他要建立的，是一个真正意义上“大一统”的、中央集权的、能够传之万世的帝业！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带来一种混合着巨大使命感与沉重压力的战栗。
他需要有人来帮他完成这个构想，将这个模糊而宏伟的蓝图，细化为可执行的政治架构。尉缭长于军事战略，但对于这种涉及国家根本体制的顶层设计，并非其专长。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李斯。
李斯，法家出身，精通律法政务，思维缜密，善于构建制度。更重要的是，李斯有着强烈的功名之心和留名青史的欲望，这样的人，在面对如此足以影响千古的议题时，必然会倾尽所能。
“召李斯。”嬴政转过身，对着空荡荡的大殿门口吩咐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片刻之后，李斯匆匆而至。他敏锐地察觉到今日书房内的气氛与往日不同，少了几分军事谋划的杀伐之气，多了几分深沉凝重的思辨氛围。他看见嬴政独自立于地图前，背影挺拔，仿佛在承担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臣李斯，拜见陛下。”李斯躬身行礼，心中快速揣测着秦王此次召见的目的。
嬴政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李斯身上，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他的官服，直视其学识与思想的深处。他没有寒暄，没有铺垫，直接抛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旋已久、关乎帝国命运的终极叩问：
“李斯。”
“臣在。”
嬴政向前一步，声音平稳，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清晰地敲打在李斯的心上：
“尉缭为朕画策，可破六国疆土。此乃军事，寡人已有定计。”
他略微停顿，让李斯消化这句话，然后，话锋陡然提升，语气变得更加宏大而直接：
“然，朕所欲者，非仅并吞八荒，更欲建万世之帝业！使四海归一之后，再无春秋战国之纷争，再无诸侯割据之祸乱！使朕之江山，根基永固，传之无穷！”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李斯，如同两道凝聚的火焰：
“朕问你，当立何制？当行何政？方能成就此亘古未有之伟业？！”
“当立何制？当行何政？方能根基永固？！”
这石破天惊的一问，如同九天惊雷，在李斯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刹那间，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为之一滞，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
他太明白这个问题的分量了！
这不再是关于某一项具体政策，某一场战役的胜负，某一位官员的任免。这是在询问未来帝国的根本**宪法**！是在为即将诞生的、前所未有的庞大王朝，设计它的**骨骼**与**灵魂**！
回答得好，他李斯的名字，将不仅仅作为一个能臣干吏刻在竹简上，而是会作为帝国制度的总设计师，与这个即将到来的伟大时代一起，永载史册，光耀千古！这是何等巨大的诱惑！何等崇高的历史地位！
但同时，风险也巨大无比。这涉及到要彻底否定延续了数百年的分封传统，触动无数贵族、宗室乃至功勋将领的潜在利益。任何一点疏漏，任何一丝偏差，都可能引发难以想象的阻力，甚至让他李斯万劫不复！
嬴政的问题，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李斯心中那座酝酿已久、却始终未曾有机会完全倾泻的思想宝库。他师从荀卿，深研法家精髓，又博览百家，对历代兴衰有着独到的见解。在无数个夜晚，当他伏案处理政务之余，何尝没有思考过天下统一之后的治理之道？何尝没有在内心构画过自己理想中的帝国蓝图？
法家的“法、术、势”，中央集权，君主专制……这些理念在他心中早已融会贯通。他坚信，只有彻底抛弃过时的分封制，建立一个由中央直接掌控地方的、法令高度统一的、权力高度集中的官僚帝国，才能从根本上杜绝战乱，实现真正的长治久安。
此刻，机会就在眼前！是千载难逢，决定他历史地位的绝佳机会！
李斯强行压下心中的激动与一丝不可避免的紧张。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所有的学识、智慧与勇气都凝聚起来。他知道，他不能退缩，必须迎难而上，将自己酝酿已久的政治蓝图，清晰、有力、并且极具说服力地，和盘托出！
他抬起头，迎向嬴政那充满期待与审视的灼热目光，眼神中闪烁着一种属于思想者与开创者的坚定光芒。一场将决定中国未来两千余年政治格局的御前问对，即将拉开序幕。
“陛下！”李斯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但更多的是斩钉截铁的决然，“臣，确有所思，愿为陛下陈之！”
他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将不再仅仅是回答秦王的问题，而是在参与塑造历史的进程。他即将挥毫泼墨，在这张名为“天下”的空白画卷上，勾勒出帝国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