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安慰大姐时强装出的坚强和镇定,在此刻轰然崩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争气地汹涌而出,她捂住嘴,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平安赶紧上前扶住秀玲,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自己的眼眶也红了。他拍着秀玲的背,也对杜安泰安慰道:“大姐夫……你……你也别太……这……唉……”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杜安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看平安,又看了看这还算宽敞明亮的堂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平安啊,咱哥俩……好久没好好喝点了。你……你去弄两个菜,我车上有瓶别人送的好酒,咱俩……喝点。”
平安知道,大姐夫这是心里苦到了极致,想借酒精麻痹自己,暂时逃离这残酷的现实。
他怎么能不答应?连忙点头:“好,好,大姐夫你坐着,我这就去炒几个下酒菜。”
饭菜上桌,不算丰盛,但已足够。杜安泰从车里拿来那瓶包装精美的白酒,打开,也不用小酒杯,直接倒了两个半碗。
他端起碗,和平安碰了一下,也不说话,仰头就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似乎能暂时灼烧掉一些痛苦。
一杯,接着一杯。
杜安泰喝得很急,平安只能陪着。喝着喝着,杜安泰的头越来越低,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突然,他放下碗,双手捂住脸,放声痛哭起来。
那不是一个男人的嚎啕,而是一种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充满了绝望、无助和不甘的悲鸣。
他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念叨:“我对不起她啊……年轻的时候跟着我吃苦……好不容易……日子好了……她却……我这心里……疼啊……”
这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命运无情碾压下,发出的最无奈、最痛苦的哭声。这哭声,让秀玲和平安的眼泪再次决堤。
秀玲悄悄走到一边,给儿子志远打了电话,让他赶紧过来,顺便再带一个会开车的兄弟一起来。
“把你大姨父的车开回去,他喝多了,不能让他开车。”
这顿酒,喝得无比沉重。
之后的日子,便是与病魔和时间的残酷赛跑。秀芝住进了医院,开始了化疗和各种对症治疗。
巨大的痛苦折磨着她的身体,昂贵的医疗费用则吞噬着这个家庭的积蓄。
杜安泰拿出了几十年辛苦攒下的所有存款,志远和大丽也拿出了不少钱,秀玲和平安更是倾尽全力。
然而,癌细胞如同最贪婪的魔鬼,迅速耗尽了这一切。
看着迅速瘪下去的钱包和妻子日益消瘦、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杜安泰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把他的车卖了。
那是他辛苦半辈子,刚刚享受了没几年的“体面”,此刻,为了换取妻子可能多一天的生命,他毫不犹豫地舍弃了。
然而,金钱在晚期癌症面前,有时显得如此无力。
最好的药,最精心的护理,最终还是没能留住秀芝的生命。
几个月后,在一个秋叶飘零的清晨,秀芝还是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带着对亲人无尽的不舍,离开了这个世界。
大姐的葬礼上,杜安泰没有哭,他只是呆呆地站着,像一尊瞬间被风干了的雕塑。
或许,他的眼泪早已在那次酒后,在那个下午,流干了。他的魂,仿佛也随着秀芝一起,被埋进了那冰冷的黄土里。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伤痕,深深刻在了心里,永远无法磨灭。
只是,活着的人,日子总还要继续过下去。风依然会吹,河依然会流,只是那吹过的风里,多了些永远无法散去的哀愁。
大姐秀芝的离去,像一场凛冽的秋霜,打蔫了所有人的心神,尤其是杜安泰。
那个曾经走路带风、说话中气十足的男人,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一下子佝偻了下去。
葬礼结束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亲戚面前,甚至连联系都很少。
秀玲不放心,隔三差五就让平安或者志远去看看,带回的消息总让人心头发沉,杜安泰常常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里发呆,一坐就是半天,烟抽得厉害,人瘦得脱了形。
生活的车轮却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悲伤而停止转动。
秋去冬来,寒风裹挟着雪花,覆盖了田野和屋瓦,也给人的心头添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寒意。
开春后,冻土消融,杨柳抽芽,大地重新焕发出生机。
然而,杜家的阴霾并未随着天气转暖而散去。
一天傍晚,志远回来,脸色有些凝重,对秀玲说:“妈,我今天路过我大姨夫他们村,听人说起个事儿,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啥事儿?”秀玲正在灶台边忙碌,闻言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听说……有人给我大姨夫说媒了。”志远叹了口气,“是邻村的一个寡妇,条件据说还行。”
秀玲愣了一下,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锅沿上。
她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既有几分“他终于要往前走一步”的释然,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担忧。
大姐才走了多久啊?半年不到!这就要……可她转念一想,大姐夫不到六十岁,总不能让他后半辈子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过下去,家里没个女人,也确实不像个家。
“你大姨夫……他咋说的?”秀玲轻声问。
“听说没答应,”志远摇摇头,“当场就给人回绝了,话说得还挺冲,把媒人都给吓跑了。”
秀玲沉默了。她能想象出大姐夫那又倔又悲愤的样子。她叹了口气:“他心里那道坎,还没过去呢。”
这件事像根小刺,扎在秀玲心里。她寻思着,得找个机会去看看大姐夫,不能让他就这么把自己封闭起来。
她挑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让平安陪着,带了些自己新蒸的包子,又割了几斤肉,来到了杜家。
推开虚掩的院门,看到杜安泰正坐在院子的矮凳上,对着那棵枯了一半的石榴树发呆。
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显得格外苍老。
“大姐夫。”秀玲喊了一声。
杜安泰回过神,看到他们,勉强站起身:“秀玲,平安来了,屋里坐。”
秀玲没有进屋,而是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对面,直接开门见山:“大姐夫,志远他们回去都跟我说了。我知道你心里苦,看见孩子,就更想我大姐了。”
杜安泰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没说话。
“大姐走了,我们谁都难受,可日子总得过下去啊。”秀玲的声音带着哽咽,“大姐在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在那边能安心吗?”
平安也在一旁劝道:“是啊,姐夫,你得往前看。家里没个女人不行,冷冷清清的。遇到合适的,就考虑考虑,秀芝姐她……她也能理解。”
杜安泰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声音激动起来:“理解?她怎么理解?!她才走了多久?半年!我杜安泰要是这么快就找别人,我还是人吗?我对得起她吗?!”
他喘着粗气,像是被触及了最痛的伤疤,“你们不用劝我!我心里有数!这辈子,我就守着跟她的这点念想过下去了!”
他的倔强劲儿上来了,九头牛都拉不回。秀玲知道此时再多说也无益,反而会激起他的逆反心理。
她叹了口气,不再提这事,转而帮他收拾了一下屋子,洗了积攒的衣物,又叮嘱了他好些注意身体的话,才和平安心情沉重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