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镜”空间像一个被按下快进键的片场,进入了开幕前最后的倒计时。灯光师在调试角度,确保每一束光都能精准地吻合作品的灵魂;布展团队按照严格的动线图,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那些承载着林晚星心血与情感的画作;工人们则在完善最后的细节,从墙面的肌理到导视系统的字体。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期待和淡淡油漆味的特殊气息。林晚星站在场地中央,看着自己的作品被一件件悬挂、固定,从私密的工作室走向这个即将面对公众的、充满仪式感的空间,心情复杂难言。
顾言之穿梭在人群中,如同一个运筹帷幄的导演,每一个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时而与灯光师低语,时而检查画作悬挂的水平度,时而又接起电话,从容地处理着媒体、赞助商、重要宾客等各方事宜。他的存在,是这一切高效运转的绝对核心。
“感觉怎么样?”他走到林晚星身边,递给她一瓶水,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明天,这里将因你而闪耀。”
林晚星接过水,抿了一口,冰凉液体滑入喉咙,却未能完全压下心头的燥热。
“有点……不真实。”她看着那幅被确定为主视觉的、色彩浓烈到几乎灼人的大型画作,轻声说。
“习惯就好。”顾言之笑了笑,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创造者的满意,“你值得所有的瞩目。记住,明天你不仅是艺术家林晚星,更是这个空间,这个夜晚的女王。”
他的话语充满了鼓动性,却也让林晚星感到一丝无形的压力。女王?她只是想通过画作,与人分享她内心那些无法言说的风景而已。
预展结束后,针对核心藏家和媒体的销售工作已经悄然开始。顾言之的助理拿着一份清单,正在向他汇报初步的接洽情况。
“王总对《蚀》很感兴趣,但希望价格上能有一些弹性。李馆长询问《悸动》是否可以作为他们美术馆今年的重点收藏,但预算需要申请流程。还有几位海外藏家通过代理询价,主要集中在《情绪地貌》系列的前几幅……”
顾言之一边听着,一边微微颔首,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着什么。
“王总那边,可以适当让一点,但幅度控制在5%以内,强调作品的稀缺性和展览主题的核心地位。李馆长那里,你跟进一下,必要的话,我可以亲自和他通个电话。海外询价先统一回复感谢关注,具体等开幕后根据现场反应再定策略。”
他的指令清晰、果断,完全是一个精明的商业操盘手。林晚星站在不远处,无意中听到这些对话,感觉有些陌生。那些倾注了她痛苦与挣扎的画作,此刻像商品一样被讨论着价格、策略和稀缺性。
顾言之处理完助理的汇报,看到她有些怔忪的表情,走了过来。
“怎么了?”他问,语气依旧温和。
“没什么,”林晚星摇摇头,试图驱散那种怪异的感觉,“只是有点……不太适应。”
顾言之理解地笑了笑:“我明白。对艺术家来说,作品就像自己的孩子。但你要知道,让它们进入真正懂得欣赏的藏家手中,被妥善保存、展示,是它们最好的归宿,也是对你创作价值最直接的肯定。这本身,就是艺术生命延续的一部分。”
他总是能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商业行为合理化。林晚星知道他说得没错,但心底那丝芥蒂,却并未完全消除。
傍晚时分,大部分的布展工作已经完成。顾言之特意清场,只留下他和林晚星在空旷的展厅里。灯光被调成展览模式,幽暗的环境里,只有画作被精准的射灯照亮,如同悬浮在虚空中的情感碎片,散发着无声而强大的能量。
“来,我们最后走一遍动线。”顾言之向她伸出手,他的手掌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修长而有力。
林晚星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他牵着她,从入口的第一幅作品开始,沿着他精心设计的路径,缓缓前行。
他像一个最专业的导览员,在她每一幅作品前驻足,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讲述着他所理解的画作背后的故事与情感逻辑。他的解读极其精准,甚至比林晚星自己所能阐述的,更为深刻和系统化,仿佛他早已潜入过她的内心,将她那些混沌的、不自觉的情感脉络,都梳理得清晰分明。
“……这里,钴蓝与赭石的碰撞,不仅仅是色彩的冲突,更是理性秩序与感性洪流在灵魂深处的搏斗。看这笔触的走向,压抑中带着强烈的喷薄欲,完美诠释了那种濒临极限又渴望新生的状态……”他在那幅主视觉画作前停下,目光灼灼地看着画面,又侧头看向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林晚星在他的解读下,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作品。她不得不承认,顾言之是懂她的,甚至可能比她自己更懂如何将她的艺术,包装成一种足以打动精英阶层的、高级的“情感消费品”。
走到展厅的尽头,最后一幅小画《凝》面前。画面是大片留白,只在中心有一小团极其复杂、纠缠在一起的、近乎黑色的深紫。
“这幅画,”顾言之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魔力,“是所有的终点,也是起点。极致的混乱与痛苦之后,是近乎真空的宁静,但这宁静里,却孕育着所有未来的可能性。晚星,你把自己最脆弱、也最真实的核心,放在了这里。”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晚星努力尘封的情感闸门。那些与江辰有关的、痛苦的、挣扎的、不被理解的记忆,伴随着这幅画创作时的心境,汹涌而至。她的眼眶瞬间红了,身体微微颤抖。
顾言之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波动,他转过身,面对着她,双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眼神深邃得像要将人吸进去。
“想哭就哭出来吧。”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在这里,在我的面前,你不需要任何伪装。所有的痛苦、委屈,都已经过去了。从明天起,你将获得新生。”
他的话语,他的眼神,他此刻营造的充满仪式感的氛围,形成了一种强大的蛊惑力。林晚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了理解与疼惜的脸庞,泪水终于决堤。
在她情绪最脆弱、最需要肯定和安慰的时刻,顾言之精准地出现了,并且成功地,将他自己的形象,更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里。
情绪平复后,林晚星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干眼泪。
“对不起,我失态了。”
“在我这里,你永远不需要说对不起。”顾言之递给她一张干净的手帕,语气带着怜惜,“走吧,我送你回去休息。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回工作室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顾言之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体贴地将车内温度调高,放了一段舒缓的钢琴曲。
到了工作室楼下,林晚星低声道谢,准备下车。
“晚星。”顾言之叫住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天鹅绒的小盒子,递到她面前,“明天,戴上它。”
林晚星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设计极其简约却质感非凡的铂金项链,吊坠是一颗被不规则切割的、深邃的蓝宝石,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幽幽的光芒,像极了《星涌》中的某一抹蓝色。
这份礼物,昂贵,且用心至极。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她下意识地想拒绝。
“它配你。”顾言之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温柔的强势,“明天的你,需要一点‘铠甲’。收下吧,就当是我对你成功的投资,也是……一份祝福。”
他的理由让她无法拒绝。林晚星看着那条项链,又看看顾言之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最终,缓缓合上了盒子,握在手心。
“……谢谢。”
“晚安,我的艺术家。”顾言之的唇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好好休息,明天见。”
林晚星拿着那个沉甸甸的盒子,走上楼。回到空无一人的工作室,她打开盒子,取出那条项链。冰凉的蓝宝石贴在她的掌心,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走到镜子前,将项链戴上。冰冷的金属贴着她的锁骨,那颗幽蓝的宝石恰好垂在她胸口的位置,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镜中的女孩,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红晕,面容略显疲惫,但在那抹蓝色的映衬下,确实平添了几分冷冽和……距离感。
铠甲吗?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有些恍惚。
明天的她,站在聚光灯下,接受鲜花与掌声的她,戴着别人赠予的“铠甲”的她,还是那个最初只想用画笔诚实面对自己内心的林晚星吗?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预示着明天必将到来的喧嚣。
而窗内,一颗心在期待与不安中,静静等待着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