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一号”登陆舱剧烈地颠簸着，仿佛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引擎因极限规避动作而发出刺耳的、濒临崩溃的尖啸。韩冰少校猛拉操纵杆，让登陆艇以一个近乎粗暴的角度向上急攀升，灼热的能量束几乎擦着舱底掠过，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收割者号”突然轰击下方遗迹所造成的连锁塌陷和如同弹片般四溅的致命金属与晶体碎片。
“探知者号，我们正在紧急撤离！‘收割者号’发动了攻击，目标遗迹区域已…已被部分摧毁！”韩冰少校的声音因刚才剧烈的操作、重力过载和肾上腺素的作用而略显急促，但依旧保持着清晰的汇报。
“收到，‘方舟一号’。我们监测到了能量爆发和结构崩塌。‘收割者号’正在调整姿态，它的下一次目标可能是你们，或者直接是我们。”沃森舰长的声音冷静依旧，但背景音里能听到隐约的红色警报声和舰桥人员紧张高效的指令声。“优先保证你们自身和数据安全。返回航线已为你们紧急清除，我们会提供火力掩护，准备接应。”
林可瘫坐在副驾驶座上，大口喘着气，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头盔面罩内侧因她急促的呼吸而蒙上一层短暂的白雾。然而，比身体上的惊魂未定更甚的是精神层面的冲击。她的脑海深处，那些来自亿万年前的文明临终碎片仍在疯狂地翻腾、尖啸，与“终末方程”那冰冷而优雅到极致的数学结构强行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几乎要撕裂她意识的、令人窒息的认知旋涡。
“杜恒…”她声音沙哑，下意识地抬手按着仍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试图压制住那信息的洪流，“我刚才‘看’到的…感觉到的…那不是普通的战争或意外…那感觉…是…”
杜恒飞快地将刚才冒险捕获并初步解析的数据流在主控屏幕上展开。那复杂到令人眩晕的数学表达，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染上了林可所描述的那份磅礴的绝望与近乎神圣的决绝。
“我知道…”杜恒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发现可怕真相后的难以置信的震撼，“我刚才的初步解析是错误的…或者说，是极其片面的。”
他迅速放大并高亮了一个关键的、先前被忽略的数学结构组。那组结构并非描述能量如何狂暴释放、物质如何剧烈湮灭的“武器公式”。
“看这里，”他的手指急切地点向一组相互严密纠缠、互为绝对条件的变量和算子，“这个核心模组…它不描述‘毁灭’的过程本身，它描述的是一个极其严苛的‘确认’和‘最终授权’的过程。一个…需要文明最高权限、多重独立验证，并且一旦启动就绝对无法中止、无法逆转的…终极协议执行序列。”
他又迅速调出另一组数据，那是从林可神经感应器记录到的、那些庞杂情绪碎片中分离出的、极其微弱但高度一致的背景信息模式。
“结合你感受到的那种‘全体共识’和‘冰冷决绝’…这个协议的目的…”杜恒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说出这个结论本身都需要巨大的勇气，“…不是为了对抗外敌，也不是某种灾难性的实验事故。”
他转过头，看向林可，眼神中充满了科学家发现终极真相时的敬畏，以及人类对另一个智慧种族命运感同身受的深切悲悯。
“林可，他们确实不是被毁灭的…”他重复了她刚才在废墟上恍惚间说出的话，但此刻赋予了它确凿无疑的、沉重的科学含义，“…他们是自我了断的。是主动的。”
登陆舱内一片死寂，只有生命维持系统和导航计算机运行的微弱嗡鸣，衬托着这足以重塑认知的发现。
“这个方程，”杜恒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屏幕上那优美而恐怖的数学结构上，声音因干涩而有些沙哑，“是‘文明自毁协议’的最终确认指令。是那个文明——我们称之为‘先行者’——在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创造的、可能吞噬一切的毁灭性科技（很可能就是‘原初x物质’及其失控衍生物）后，由他们最顶级的智者们，在极致的痛苦和绝对的理智下，共同投票启动的…文明‘格式化’程序。”
“目的是…”林可喃喃接话，脑海中那些城市瞬间崩塌、生命集体结晶化、天空被染成诡异紫色的恐怖碎片再次闪过，此刻却有了全新的、更令人心悸的解释，“…阻止那灾难扩散至星系其他角落，甚至…更广阔的宇宙…”她终于完全理解了那些涌入她意识的、磅礴的绝望感从何而来。那不是面对外敌的愤怒与恐惧，而是面对自身造物反噬、却已无力回天后的、最彻底的自我牺牲。
“一个…为了更大的善，而不得不对自己执行的…终极罪恶。”杜恒补充道，语气沉重如山。他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个方程的结构如此简洁、冰冷、优美，却又散发着纯粹的、不容任何质疑的绝对终结气息。因为它代表的不是破坏欲，而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基于数学和逻辑的、近乎残忍的集体责任。
“墓碑…”林可轻声道，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舷窗外那颗正在逐渐变小、却依然令人压抑的焦黑星球残骸，“这个方程…是刻在他们整个文明墓碑上的…最后铭文。”
它不是通往神级力量的钥匙，而是文明墓园的守则，是插在自我毁灭废墟上的警示牌。
它不是值得追求的科学圣杯，而是一个血红色的、用整个种族的存在写就的、警示所有后来者的巨大停止标志。
然而，就在两人被这沉重得几乎压垮灵魂的真相所震撼，几乎喘不过气时，通讯频道里突然传来“探知者号”里伊莎贝拉·陈博士紧张甚至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
“杜研究员，林顾问！我们刚刚对你们冒险传回的数据进行了最高优先级的深度清理和增强处理…在‘终末方程’核心指令序列的最底层编码里…我们发现了一段被加密隐藏、极其短暂、几乎像是一个幽灵信号的…坐标信息！”
一个新的、从未被记录过的星图坐标，伴随着一组奇异的、能量模式完全不同于“终末方程”那毁灭性签名的特征码，被紧急投射到“方舟一号”的主屏幕上。
这个坐标的位置，远不在这个死寂的“涅盘”星系，甚至远不在已知的人马座旋臂。它指向一片更遥远、更未知、从未被探索过的深空。
而那段独特的能量签名…杜恒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将数据流快速比对核心数据库。
“这个签名…它…它和‘x物质’的本源稳定态特征高度同源，但更…‘古老’，更…‘纯净’？仿佛…”他无法找到更准确的词语来形容，“…仿佛是‘x物质’在被污染、被武器化之前…最初的样子？”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林可手臂皮肤下的那个细小针孔印记，以及她指环上那枚微小的moF晶体，在面对这段新出现的、奇异的能量签名数据时，再次传来了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共鸣与渴望。
那感觉，不再是被动承受的刺痛，而更像是一种主动的、指向性的吸引。
仿佛迷失在无尽迷雾中的船只，终于在茫茫黑暗中，收到了来自遥远故乡灯塔的、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定向闪光。
一个关于毁灭的真相刚刚被艰难地揭开，却立刻露出了其下更庞大、更黑暗、也更诱人的冰山一角。
“收割者号”的威胁仍在头顶盘旋，虎视眈眈。而一个更深远、更令人战栗、也或许蕴含着一丝微弱希望的可能性，已经在这冰冷残酷的真相废墟之中，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