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烽燧台下的短暂交锋,如同投入激流的一颗石子,涟漪尚未扩散便被更大的浪涛吞没。玄姬与两名黑冰台锐士带着重伤的魏缭,并未返回咸阳,而是沿着崎岖难行的山间小道,迂回潜行,最终抵达了一处位于骊山深处、隶属于黑冰台的秘密据点。这里人迹罕至,只有几间依山而凿的石室,储备着基本的药物和粮秣,是黑冰台要员在紧急情况下藏身或审讯重犯的所在。
魏缭失血过多,加之风寒入体,在抵达据点后便发起了高烧,陷入半昏迷状态。玄姬亲自为他清理伤口,敷上金疮药,又喂他服下祛寒安神的汤剂。在药物和极度疲惫的双重作用下,魏缭沉沉睡去,但即使在梦中,眉头也紧紧锁着,仿佛仍在与无形的敌人搏杀。
玄姬安置好魏缭,立刻着手处理那份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血书。她没有点灯,就着石室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再次仔细审阅了猗工师那字字泣血的控诉。油布包裹下的麻布片,血迹已变成暗褐色,但其中蕴含的惊天内幕,却比任何锋刃都要锐利。田裕、程邈……这些名字与她之前调查铜扣、追查陈驰时隐约触及的阴影逐渐重合,勾勒出一张令人不寒而栗的腐败网络。这张网,不仅笼罩着少府、蓝田大营,其触角甚至可能已伸向了帝国的财税重地巴蜀,以及……更深的宫殿。
她深知此事干系太大,牵涉太广,已非寻常渠道所能处置。一旦走漏风声,不仅证据可能再次被毁灭,所有知情者都将面临灭顶之灾。她必须面见大王,亲自呈上这份血证!
但如何安全地进入宫禁,直达天庭?李斯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宫中眼线众多,赵高掌管车府符玺,对宫禁出入控制极严。常规的觐见途径,风险极高。
玄姬沉思良久,目光落在了石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雕刻着奇异兽纹的铜匣上。那是黑冰台最高级别的紧急通讯装置,非十万火急、关乎国本存亡之事不得启用。一旦启动,便能以特殊方式,绕过所有常规程序,直接将信息传递至嬴政掌握的、独立于黑冰台常规体系之外的另一个绝密渠道。
她不再犹豫,走到铜匣前,以特殊手法开启机关,取出一枚薄如蝉翼、非金非玉的符牌。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符牌上极简地刻下了“巴蜀血书,关乎国本,乞望速见”几个小字,然后将其重新放入铜匣,启动了机关。一道微不可察的流光闪过,铜匣内部发出几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响动,随即归于沉寂。
信息已发出。接下来,便是等待。这是一场赌博,赌的是嬴政对黑冰台最后这条绝密渠道的绝对掌控,以及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石室内只能听到魏缭时而沉重、时而微弱的呼吸声,以及山风穿过石缝的呜咽。玄姬如同石雕般静坐,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黑暗,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异常动静。
一天后,魏缭的高烧终于退去,虽然依旧虚弱,但神志已然清醒。他得知玄姬已动用最高渠道联系大王,心中稍安,但忧虑并未减轻。
“器监大火,蓝田追杀,骊山伏击……对方反应如此迅捷激烈,说明我们触及了其核心。”魏缭靠坐在石壁上,声音沙哑,“田裕不过是一枚棋子,程邈也只是地方酷吏。真正的主使者,能量远超我等想象。大王……会信吗?即便信了,又会如何处置?”
他所虑者,并非嬴政的英明,而是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的反扑,以及可能引发的朝局动荡。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在伐楚战事尚未明朗的当下。
玄姬沉默片刻,冷然道:“信与不信,如何处置,是大王之事。我等职责,在于将真相呈于御前。至于后果……”她顿了顿,“无非一死而已。”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魏缭看着她冷冽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个女子,如同她手中的利刃,只为使命而存在,纯粹得令人心悸。
就在符牌发出后的第二个黄昏,一名身着普通内侍服饰、面容平凡得让人过目即忘的中年人,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石室之外。他没有叩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玄姬瞬间警觉,短刃已滑入掌心。她示意魏缭噤声,悄然靠近石门。
“玄鸟归巢,北辰指引。”门外传来一个低沉而毫无波澜的声音,念出了黑冰台最高级别的接引暗语。
玄姬心中一震,缓缓打开石门。那内侍并未入内,只是将一个密封的铜管递给玄姬,低声道:“明日寅时三刻,北宫望台。”说完,不等玄姬回应,便转身融入暮色之中,消失不见。
玄姬关上石门,打开铜管,里面只有一枚小小的、造型古朴的玄色令牌,正面刻着一个“谒”字,背面则是星辰环绕的北斗图案。这是可以夜间直入宫禁、面见大王的特制“夜谒令”!而且指定了地点——北宫望台,那是宫中一处极为僻静、视野开阔,易于警戒的所在。
大王不仅收到了消息,而且做出了最快、最隐秘的安排!
玄姬握紧令牌,看向魏缭:“大王召见。”
魏缭挣扎着想要起身:“我与你同去!”
“你伤势未愈,行动不便,反而累赘。”玄姬断然拒绝,“况且,大王只见我一人。你留在此处,此地暂时安全。”她将一些伤药和干粮放在魏缭身边,“若我三日内未归,或此地有变,你自行设法离开,将此间之事,告知蒙毅将军。”
她的话语如同交代后事,魏缭心中沉重,却知她所言是实。自己此刻的状态,确实难以应对宫中的波谲云诡。
“小心。”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
玄姬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将血书油布包仔细收好,转身走出石室,身影迅速被浓重的山影吞没。
寅时三刻,正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分。咸阳宫庞大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玄姬凭借那枚“夜谒令”,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避开所有明岗暗哨,穿过一道道寂静的宫门,最终登上了北宫那座孤高的望台。
望台之上,夜风猎猎,吹得人衣袂翻飞。嬴政负手而立,背对着她,眺望着脚下沉睡的庞大都城和远方隐约的骊山轮廓。他并未身着冕服,只穿了一袭简单的玄色深衣,但那股睥睨天下的帝王威仪,却比这夜色更加深沉。
赵高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静默地伫立在数步之外,低眉顺眼。
玄姬无声跪倒,双手将那份血书油布包高高举起:“臣玄姬,奉密令觐见,呈报紧急军情。”
嬴政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个沾染着泥污和隐约血色的油布包上,眼神深邃如古井。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看了一眼旁边的赵高。
赵高立刻上前,恭敬地接过油布包,仔细检查了封口和外部,确认无异后,方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将那块写满血字的麻布衣襟呈送到嬴政面前。
嬴政就着望台上昏黄的灯笼光芒,一字一句地阅读着。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周遭的空气仿佛随着他的阅读而逐渐凝固、冻结。当看到“劣铜充良材”、“所制之兵易折”、“枉死於劣刃之下”等字句时,他捏着血书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望台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夜风呼啸而过。
良久,嬴政缓缓放下血书,目光抬起,落在依旧跪伏于地的玄姬身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此事,还有谁知?”
“除书写此血书的巴郡工师猗(恐已遇害)、拼死送回血书的蓝田军士(已殉国)、重伤隐匿的魏缭,以及臣之外,再无他人知晓具体内容。”玄姬清晰地回答。
“魏缭伤势如何?”
“失血过多,风寒入体,经救治已无性命之忧,但仍需静养。”
“蓝田大营,王贲(指王副将,此处或为嬴政口误或另有所指)可知情?”
“王副将参与追捕,但其是否知晓血书内容,臣无法断定。然其行动迅捷,似早有准备。”
嬴政再次沉默,目光重新投向脚下沉睡的咸阳,那万家灯火在他眼中明灭不定。帝国的根基之下,竟已腐朽至此!军械,国之重器,竟成了贪官污吏中饱私囊、草菅人命的工具!这已非简单的贪渎,这是在掘他赢氏江山的根基!
“赵高。”嬴政忽然开口。
“老奴在。”赵高连忙躬身。
“拟诏。”嬴政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着御史中丞、廷尉、国尉府即刻选派干员,组成暗查使团,持朕密令,前往巴郡,密查官营铜矿赋税、矿料品质及转运事宜。所有涉案人员,无论职位高低,一经查实,就地锁拿,严惩不贷!使团行动需绝对隐秘,不得惊动地方,不得走漏风声!”
他没有直接提及田裕、程邈,也没有提到蓝田大营,而是直指源头——巴蜀铜矿!这是一记釜底抽薪!
“诺!”赵高凛然遵命。
嬴政又看向玄姬:“你亲自带队黑冰台精锐,秘密护卫使团,并负责沿途情报搜集与安全。若有阻挠调查、意图不轨者,无论何人,先斩后奏!”
“臣,领旨!”玄姬沉声应道。
“至于魏缭……”嬴政略一沉吟,“让他安心养伤。伤愈之后,不必回蓝田,亦不必回国尉府。朕另有任用。”
“诺。”
嬴政挥了挥手。玄姬会意,叩首之后,起身悄然退下,消失在望台下的黑暗中。
望台上,再次只剩下嬴政与赵高。嬴政望着玄姬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手中那块血迹斑斑的麻布,眼神变幻莫测。良久,他将血书递给赵高,淡淡道:“将此物,收好。”
赵高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将其重新包好,收入怀中,自始至终,面色恭敬如常。
夜风吹拂着嬴政的衣袂,他独立高台,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九重宫阙之下,暗流因这一纸血书而彻底汹涌,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已然在无声无息中,拉开了序幕。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正是那座看似平静,却已暗藏惊雷的咸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