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沿营寨全军覆没的噩耗,如同带着血腥气的阴冷瘴疠,迅速弥漫了整个南征秦军大营。那股因北疆大捷而催生出的、潜藏在心底的骄矜之气,被这当头一棒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挫败感与对这片陌生土地的深深忌惮。
屠睢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将领们盔甲未解,身上还带着厮杀后的血污与泥泞,个个面色铁青,眼神中交织着愤怒、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监军御史此刻也失了之前的从容,缩在角落,脸色苍白,不敢与屠睢的目光接触。
“数千精锐……一朝尽殁……”屠睢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着木头,他环视帐下,“谁能告诉本帅,这仗,接下来该怎么打?”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以往在北方平原、在河套草原无往不利的战法,在这片诡谲的丛林面前,显得如此笨拙而无力。大军团推进,补给线漫长脆弱,如同巨蟒陷入泥潭,空有力量却无从施展。分兵清剿,则极易被熟悉地形的越人各个击破,前沿营寨的惨剧便是血淋淋的例证。
“大将军!”还是赵佗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末将还是那句话,不能再固守营垒,坐以待毙!越人狡诈,依仗的便是这山林地利。我军亦当改变战法!请许末将一支精兵,不需多,五千足矣!不携重械,轻装简从,仿越人之法,以小队形式渗入山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专司猎杀其头目,焚其粮秣聚集之地,断其耳目!”
“胡闹!”不等屠睢表态,监军御史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反对,“分兵?轻入险地?赵将军,你是嫌我军折损得还不够吗?若是你这五千精锐再有闪失,动摇的是全军士气!朝廷怪罪下来,谁人能当?!”
“难道困守此地,坐视士卒被疫病和袭扰耗尽,就是良策吗?”赵佗猛地转身,怒视监军御史,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前沿营寨数千弟兄的血,还未干!”
“你!”监军御史被噎得说不出话。
“够了!”屠睢低喝一声,止住了两人的争执。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赵佗的提议虽险,却并非没有道理。继续僵持,大军确实有被拖垮的危险。但监军御史的顾虑也非空穴来风,分兵冒险,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更重要的是,朝廷,陛下,会如何看待一次可能再次失败的军事冒险?
就在帐内陷入僵局之际,一名亲兵快步走入,在屠睢耳边低语几句,递上一封密封的铜管。
屠睢微微一怔,这铜管的样式和火漆印记,并非来自咸阳朝廷,也非军中常规通信,而是……北疆蒙恬专用的“暗羽”密信渠道!他与蒙恬虽同为大将,但分处南北,并无太多私交,此时收到蒙恬密信,着实意外。
他挥手让亲兵退下,当着众人的面,小心地拧开铜管,取出内里的绢帛。目光扫过,屠睢的眉头先是紧锁,随即渐渐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将绢帛缓缓放在案上,看向帐内众人,沉声道:“是北疆蒙恬将军的来信。”
众人皆是一愣。北疆?此时来信为何?
“蒙将军在信中,并未指手画脚,”屠睢继续道,“他只是……分享了北疆当初清剿‘影巢’余孽,尤其是在复杂地域对付隐匿之敌的一些心得。”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蒙将军言,对付藏于暗处、熟悉地形的敌人,大军压境固然重要,但更需‘以巧破力’。其一,需建立精干灵敏的‘耳目’,广布斥候,不仅探查敌情,更需收买、利用当地向导,甚至……策反其内部不稳之族众,从内部瓦解其抵抗意志。其二,作战单位宜小宜精,赋予其临机决断之权,如猎犬般撕咬,而非巨象般碾压。其三,剿抚并重,对于愿意归附之部落,当示以诚信,给予活路,使其成为我军助力,而非一味屠戮,迫使其死战到底。”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的绝望不同,带着一种思索的意味。蒙恬的信,没有给出具体的战术,却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打破当前僵局的思路。这并非赵佗那般单纯的军事冒险,而是一种融合了情报、策反、分化、精兵作战的综合性策略。
监军御史张了张嘴,想反驳这“来自北疆”的经验是否适用于南疆,但看到屠睢那若有所思的神情,以及帐中将领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他把话又咽了回去。毕竟,蒙恬的威望和战绩摆在那里,他的建议,分量极重。
屠睢站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已然标注了许多红叉(代表遭遇袭击或受阻)的南疆地图前,目光锐利起来。
“蒙将军之言,如拨云见日。”他沉声道,“我军此前,确实过于依赖正面战力,忽略了这‘以巧破力’之道。传令!”
众将凛然肃立。
“其一,从各军遴选精锐斥候及悍勇士卒,组建‘山越营’,由赵佗统辖,专司敌后渗透、侦察、破袭!准其临机决断,便宜行事!”
“其二,加大力度,收买熟悉山林地形的越人向导,悬赏策反西瓯、骆越内部与译吁宋有隙之部落头人!此事,由本帅亲自督办!”
“其三,改变以往一味驱赶剿杀之策,对愿意归顺、提供帮助之越人部落,给予盐铁、布匹,划定安全区域,允其自治!”
新的策略被迅速传达下去。尽管依旧前路艰险,但大营中的死气被一扫而空,一种新的、带着冒险与希望的气氛开始弥漫。赵佗领命后,立刻精神抖擞地去挑选人手,准备他的“猎杀”行动。
而屠睢,在众人散去后,独自一人看着蒙恬那封密信,心中五味杂陈。他与蒙恬并无深交,对方在此关键时刻送来如此宝贵的经验,是出于同袍之谊,还是……咸阳那位的授意?亦或是,北疆的蒙恬,也在透过南征这面镜子,观察着整个帝国的棋局?
他摇了摇头,不再深思。无论缘由如何,这封信确实带来了破局的希望。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将这份希望,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胜利。南征的困局,似乎因这北疆吹来的一缕新风,而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