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牍”这个名字被亲兵都尉以一种混合着震惊与确定的语气报出时,中军大帐内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刹那。
文牍,囚营书记官,一个在北疆大营服役超过十年的老吏。他身形干瘦,面容总是带着几分谦卑与木讷,常年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竹简木牍之间,负责记录囚犯名册、物资出入、看守轮值等繁琐文书。他沉默寡言,办事看似勤恳,从不与人争执,是那种最容易被人忽略的背景般的存在。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似与世无争的文吏,竟会是那条隐秘传递链条上的关键一环?
“确定吗?”蒙恬的声音低沉,带着风暴来临前的压抑。他麾下竟出了如此内鬼,而且是一个潜伏多年、深受信任的老部下,这让他感到一种被背叛的刺痛与滔天怒火。
“基本可以确定!”亲兵都尉语气斩钉截铁,“多方线索交叉印证:其一,冒领囚服签收单上的模仿笔迹,经数位老文书暗中比对,与文牍处理日常杂务时的某些辅助签名习惯高度相似,只是他平时极为小心,刻意隐藏!其二,乙七醉酒那日,文牍以核对轮值表为由,曾与乙七接触过,有充足机会接触印信!其三,也是最重要的,戊九那件藏有毒囊痕迹的囚服,入库记录由文牍亲手登记,分发记录亦经过其手,他有足够权限和机会,在衣物分发前做手脚!其四,我们暗中监视其住所,发现其昨夜试图焚烧一些碎布和纸张,虽被其妻阻止未完全成功,但残片与囚服布料及某种特制粘合剂痕迹吻合!”
人证(笔迹、接触机会)、物证(焚烧残片)、行为(试图销毁证据)链已然形成!
“好!好一个文牍!”蒙恬怒极反笑,眼中杀机毕露,“立刻拿下!记住,要活的!本帅要亲自问问,这十年,他到底是谁的人!”
“诺!”亲兵都尉领命,转身欲走。
“且慢。”子桁再次开口,他的冷静与蒙恬的怒火形成鲜明对比,“将军,文牍不过是执行者,其背后必有主使。抓捕需隐秘,避免其同伙察觉,狗急跳墙。拿下后,立刻封锁其办公之所与住所,搜查一切往来文书、信物,尤其是与营外联系的证据。”
“大人思虑周全。”蒙恬压下立刻手刃内鬼的冲动,点头同意,“按子桁大人说的办!动作要快,要隐秘!”
抓捕行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展开。一队精锐的军法队甲士,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文牍位于营吏居住区那间不起眼的小院。没有呼喊,没有抵抗,当甲士破门而入时,文牍正坐在油灯下,对着一卷空白的竹简发愣,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计划败露后的灰败与死寂。他没有反抗,任由甲士卸掉他腰间那枚小小的吏员铜印,将他双手反缚。
几乎是同时,另一队人马冲入了他那堆满卷宗的值房,以及他的家中,开始了地毯式的搜查。
文牍被直接带到了中军大帐。油灯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他那失去了所有生气、如同槁木死灰般的脸。
蒙恬没有绕任何圈子,劈头便问,声音如同冰碴:“文牍,为何叛我?叛北疆?叛大秦?!”
文牍缓缓抬起头,看着盛怒的蒙恬,又看了看旁边面无表情、眼神却更令人心悸的子桁,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军……大人……事已至此,小人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无话可说?”子桁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你潜伏十年,就为了今日协助外人,构陷大匠,毒杀囚犯?文牍,你图什么?钱财?你那点薪俸,似乎也未曾见你如何挥霍。权势?一个囚营书记官,有何权势可言?”
文牍低下头,沉默不语。
子桁并不急躁,继续冷声道:“你可知,依《秦律》,你所犯之罪,当处车裂,夷三族。你死不足惜,难道要让你那尚在襁褓中的幼子,也陪你共赴黄泉?”
听到“幼子”二字,文牍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与巨大的恐惧。
蒙恬捕捉到这一细节,立刻厉声喝道:“说!幕后主使是谁?!说出来,本帅或可念你多年苦劳,向大王求情,保你妻儿性命!若再冥顽不灵,休怪本帅无情!”
威逼与利诱,如同两把钳子,狠狠挤压着文牍早已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对家人的牵挂,是他唯一的软肋。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内心进行着天人交战。汗水浸湿了他破旧的衣服。良久,他终于崩溃了,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我说……我说……是……是‘影巢’……小人也是被迫的……他们抓了小的妻舅一家……若不听命,便要……便要……”
“影巢?”蒙恬与子桁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疑惑。这是一个他们从未听过的名号。
“影巢是什么组织?首领是谁?如何与你联系?”子桁立刻追问。
“小人不知……真的不知……”文牍摇着头,脸上是真实的茫然与恐惧,“每次都是单线联系,用不同的方法传递指令……有时是混在送入营中的柴薪里的空心木棍,有时是市集上孩童塞过来的糖人……小人只知按指令行事,从不敢多问……他们……他们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这个词让帐内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一个神秘、纪律严明、手段狠辣且渗透力极强的组织,其目的显然不仅仅是构陷一个魏缭那么简单。
“上一次联系,所传指令为何?除了给王焕、戊九藏毒,还有何事?”子桁紧逼不舍。
“上……上一次……”文牍喘息着,“指令是……确保王焕在审讯前拿到毒囊,并……并留意近期是否有咸阳来的、非同寻常的密信或人员,特别是……与‘南郡’或‘百越’相关的……”
南郡?百越?
蒙恬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他计划中,下一步帝国兵锋所向的绝密战略方向!除了他和极少数核心幕僚,以及咸阳宫的那位,根本无人知晓!
这个“影巢”,竟然连如此绝密的情报都在刺探?!其触角,恐怕早已伸向了帝国最高层的机密!
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文牍的招供,非但没有让案情明朗,反而揭开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谜团。北疆的这场风波,似乎仅仅是一个更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内鬼虽已显形,但真正的威胁,才刚刚露出它狰狞的一鳞半爪。蒙恬与子桁都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一场远比想象中更为艰巨和危险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