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盛夏,总带着一种黏腻的繁华。蝉鸣聒噪,搅动着未央宫苑囿中蒸腾的暑气,也搅动着朝堂上下愈发难以掩饰的焦虑。这焦虑的根源,深植于皇帝寝宫温饬殿(汉成帝时宫殿名,此处借用)那片难以启齿的隐疾之中——即位多年,后宫佳丽无数,然则皇嗣艰难,竟无一位皇子能够成活,大多早夭或胎死腹中。
国本空虚,储位悬缺,这对于一个庞大的帝国而言,不啻于一场缓慢蔓延的瘟疫。它不仅关乎刘姓宗庙的延续,更牵动着无数依附于皇权生存的官僚、外戚乃至宦官集团的切身命运。每一个潜在的皇位继承人身后,都必然纠葛着一股庞大的政治势力。
这一日,大司马大将军王凤的府邸,冰鉴里散发的丝丝凉意,也未能驱散议事堂内凝重的气氛。王凤踞坐胡床,其弟王商、王根,以及子侄王音、王莽(虽已外放,但其立场与见解仍被王凤重视,常有书信往来,此刻或是在讨论其来信观点)等核心成员皆在座。
“定陶王刘欣,不日即将抵达长安。”王凤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其祖母傅太后,随行。”
简单一句话,让在座众人的神色都严肃起来。定陶王刘欣,乃元帝庶弟定陶恭王刘康之子,按宗法伦序,是成帝的侄子,在皇帝无子的情况下,是血缘最近、继承顺位最高的宗室之一。而其祖母傅太后,出身河内傅氏,性格刚强,精明干练,且野心勃勃,绝非甘于寂寞之人。她随孙入朝,其意不言自明——是为孙儿争夺那未来的储君之位而来。
“傅氏此番,来者不善。”王商皱着眉头,率先开口,“我听闻,傅太后在定陶国便广交宾客,蓄养名士,其车服帷帐规制,多有僭越。如今入朝,必不会安分守己。”
王根冷哼一声:“一个藩国老太婆,还能翻起什么浪花?长安,终究是我们王家的长安。”
“不可轻敌。”王凤摆了摆手,目光扫过略显骄躁的弟弟,“傅太后不足惧,然其背后,是整个宗室乃至部分对吾等专权不满的朝臣之期望。陛下虽倚重我等,然于宗嗣大事上,心思难测。且……”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些许,“昭阳舍那边,近日似乎也与傅氏有所往来。”
昭阳舍,指的是已贵为皇后的赵飞燕与其妹昭仪赵合德。赵氏姐妹虽宠冠六宫,却也因无子而心中不安。她们需要提前投资,为自己寻找未来的依靠。年轻且看似易于掌控的定陶王刘欣,无疑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选择。若能与未来的皇帝建立联盟,她们的地位将更加稳固。
“赵家姐妹?”王音讶然,“她们竟也想插手储位之事?”
“利之所趋,有何奇怪?”王凤淡淡道,“傅氏需要内援,赵氏需寻外援,一拍即合罢了。况且,许皇后那边,只怕也不会坐视。”
许皇后虽因赵氏姐妹专宠而失势,但太子刘骜(若出生并立为太子)乃其根本,她绝不会愿意看到其他宗室子弟威胁到自己儿子的地位(尽管此时成帝尚无子,但许皇后未必放弃希望)。后宫三方势力——许后、赵后、傅太后,因储位之争,即将卷入新的旋涡。
“那……我们当如何应对?”王商问道。
王凤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定陶王入朝,乃陛下之意,名正言顺,不可阻拦。然,如何‘接待’,如何‘安置’,其中大有文章。”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其一,示之以威。让刘欣和傅氏看清楚,这长安城,是谁家天下。其二,导之以‘礼’。选派宿儒,为其讲授经义,务必使其明白,藩王入朝,当恪守臣节,不可有非分之想。其三,断其羽翼。严密监视其与朝臣、后宫往来,凡有试图攀附者,寻机敲打,或调离京畿。”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语气变得森然:“最重要的,是让陛下明白,社稷之重,在于安稳。外藩入继,易生事端。唯有倚重母族舅家,方是维系朝局平稳之道。只要陛下心意不动,傅氏、赵氏之流,不过疥癣之疾。”
众人皆点头称是,深感王凤思虑周详。
数日后,定陶王刘欣的车驾,在羽林骑的护卫下,浩浩荡荡进入长安城。年仅九岁的刘欣,坐在装饰华美的王舆中,好奇又有些怯生地透过纱帘打量着这座举世无双的帝都。其侧,傅太后身着符合身份的礼服,面容保养得宜,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迎接的官员队伍,嘴角带着一丝矜持而难以捉磨的笑意。
迎接的规格很高,由光禄勋(九卿之一,掌宫殿门户守卫)亲自出迎,但主持其事的,皆是王氏一党的官员。场面盛大,礼仪周全,却透着一股公式化的冰冷,仿佛在提醒这位年轻的藩王,这里是长安,是权力的中心,而非他可以随心所欲的定陶国。
刘欣被安置在未央宫北阙附近的一处精心准备的官邸,名为“定陶王邸”,实则是便于监视。傅太后的居所则被安排在长乐宫附近,与皇帝、后宫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
入宫觐见成帝时,王凤率文武重臣陪同在侧。成帝见到年幼的侄子,倒是流露出几分亲情,温言询问其读书起居。刘欣应对尚算得体,但略显拘谨。傅太后则言辞恭谨,滴水不漏,极力表现出对皇帝和朝廷的感恩戴德。
然而,当王凤提出,为教导定陶王,应选派德高望重的师傅时,傅太后却微笑着婉拒了:“多谢大将军美意。只是欣儿年幼,在定陶时已有几位师傅随行,熟知其性情学业。骤然更换,恐其不适。不若仍由旧人教导,待其稍长,再聆听长安名师教诲不迟。”
她不动声色地拒绝了王氏安插人手的机会,试图保持对孙儿教育的控制权。
王凤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凛。这傅太后,果然不是易与之辈。
与此同时,昭阳舍内,赵合德正对成帝软语温存:“陛下,臣妾听闻定陶王聪慧伶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小小年纪,离乡背井,也着实可怜。陛下既召他入朝,当多加怜爱才是。”
她的话语,看似充满同情,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加深成帝对刘欣的好感,为未来的联盟铺路。
而定陶王邸内,傅太后屏退左右,对着年幼的孙儿,神色严肃:“欣儿,你需记住,这长安非比定陶,处处皆是眼睛,步步皆是陷阱。从今日起,你一言一行,皆需谨慎。对陛下,要至孝;对王氏,要恭敬;对赵皇后,要……亲近。但心中需明白,我们能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以及……这刘氏嫡脉的身份!”
一场围绕储君之位的暗战,随着定陶王的入朝,正式拉开了序幕。长安城的棋局,因这枚新落下的棋子,而变得更加复杂诡谲。王氏、傅氏、赵氏、许氏,各方势力心怀鬼胎,明争暗斗。而被推至风口浪尖的九岁孩童刘欣,他的命运,乃至整个帝国的未来,都将在这场无声的厮杀中,被逐渐塑造。未央宫的夏日,因此更添了几分闷热与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