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皇三年(公元22年)的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氛围之中。未央宫的飞檐斗拱依旧巍峨,宫墙内的玉砌雕栏依旧华美,但那象征“新”朝的旗帜,在日渐凛冽的秋风中,却仿佛失去了初立时的张扬,透出一股强撑的疲态。帝国的肌体,正从四面八方传来溃烂的讯息,而这一切,最终都汇聚到了温室殿那张堆积着告急文书的紫檀木案几之上,压在王莽的心头。
王莽,这位曾经意气风发、试图以古典经义重塑世界的皇帝,如今明显地苍老了。鬓角的白发愈发刺眼,眼角的皱纹深刻如刀刻,那双曾闪烁着理想主义光芒的眸子,如今时常布满血丝,时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焦虑,时而又沉淀为一种近乎偏执的阴鸷。他依旧勤政,常常批阅奏章至深夜,但笔下流淌出的,不再仅仅是充满理想色彩的改革蓝图,更多是措辞严厉的斥责、调兵遣将的诏令,以及……对身边一切愈发浓重的猜疑。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从殿内传出。王莽将一卷来自东方的军报狠狠摔在案上。那是关于赤眉军樊崇部攻陷了鲁郡治所,太守弃城而逃的奏报。类似的坏消息,南有绿林军肆虐荆襄,北有匈奴不断寇边,西域通道早已断绝,就连昔日俯首帖耳的羌人,也开始了骚动。
他无法理解,更不能接受。他自认是承天受命的圣主,推行的是尧舜禹汤之道,为何上天要降下如此多的灾异?为何那些他曾欲拯救的黎民,如今却化作了燎原的烈火?为何他寄予厚望的文武百官,大多庸碌无能,甚至阳奉阴违?
“定是有人欺瞒于朕!定是有人与那些乱臣贼子暗中勾结!”这种念头,如同毒蛇,开始日夜啃噬着他的理智。他将失败的原因,越来越多地归咎于臣下的不忠与执行不力。
这种猜疑,首先降临在他的心腹近臣身上。大司徒王寻、大司空王邑虽是他的族亲,且手握重兵,但王莽开始秘密派遣中黄门(宦官)监视他们的府邸,审查他们与各地将领的往来书信。他甚至对昔日为他制造符命、居功至伟的刘歆,也产生了戒心,只因刘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且其子刘棻卷入了一桩“制作妖言”的案子。
猜疑的毒蔓,最终缠绕上了他最亲近的族人。这一日,一份密奏被直接送到了王莽的案头。奏报者是王莽安插在禁军中的眼线,密告卫将军王舜、尚书令张邯(皆为王莽较为信任的亲属或心腹)近日多次私会,言语间对当前局势颇有微词,张邯甚至曾酒后失言,提及“陛下改制过于急切,乃至天下汹汹”。
“微词?天下汹汹?”王莽看着密报,手指因愤怒而颤抖。在他听来,这已与谋逆无异!他仿佛已经看到,一张无形的反对网络,正围绕在他的身边,随时准备在他最艰难的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来人!”王莽的声音冰冷刺骨,“传朕旨意,卫将军王舜、尚书令张邯,辜负圣恩,暗怀怨望,结交外臣,图谋不轨!即刻锁拿下狱,交廷尉严加审讯!”
这道诏令,如同在沉寂的油锅中泼入冷水,在未央宫内引起了剧烈的、无声的爆炸。王舜、张邯并非等闲之辈,乃是王氏家族的核心成员和王莽新政的重要推动者。他们的突然下狱,让所有朝臣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人人自危,噤若寒蝉,以往还敢略微直言的官员,此刻更是将真实想法深深埋藏,奏对之时,只剩下歌功颂德与唯唯诺诺。
廷尉府按照王莽的暗示,对王舜、张邯罗织了诸多罪名。不久,王舜在狱中“忧惧而死”,张邯则被定为大逆之罪,全家处斩。这场清洗,并未止步于此。王莽借机扩大范围,将一批与王、张二人有过交往,或在他看来“办事不力”、“心怀两端”的官员,或罢黜,或流放,或直接处死。未央宫内的空气,几乎凝固,每一次朝会,都像是一场无声的刑场。
在对外部“叛乱”束手无策的情况下,王莽开始更加疯狂地转向对内的高压和精神的自我麻醉。他一方面不断向各地增派所谓的“绣衣使者”,赋予他们超越律法的生杀大权,监督地方官吏,镇压任何不稳定的苗头。这些使者往往滥用职权,酷烈榨取,反而激化了更多矛盾。
另一方面,他对谶纬祥瑞的依赖,达到了病态的程度。每当有坏消息传来,他便会在宫中设坛祭祀,祈求上天庇佑。他甚至下令,让宦官们日夜轮流在高庙之前捶打一种名为“威斗”的铜器,据说可以凭借声响驱散叛军,压制星孛(不祥之星)。这种荒诞的行为,与他早年那个“励精图治”的形象,形成了可悲而又可笑的对比。
然而,现实的残酷,并不会因宫中的捶打声而有丝毫改变。就在王莽忙于内部清洗和祈求鬼神之际,南方的绿林山发生了分裂。一场瘟疫在绿林军中蔓延,部众死伤离散。王匡、王凤率一部分主力北上南阳,号称“新市兵”;另一部分则由王常、成丹率领,西入南郡,号称“下江兵”。这支分散的力量,如同溅开的火星,落入了更为广阔的干柴之中。
其中一颗火星,落在了南阳郡舂陵县(今湖北枣阳)。这里有一位汉室宗亲,景帝之子长沙定王刘发之后,名叫刘演。他性格刚毅,慷慨有大节,对王莽篡汉早已心怀不满。见天下乱象已起,绿林军又至附近,他认为复兴汉室的时机已到。他召集了同族的兄弟子侄,以及南阳地方的豪杰,其中,便包括他那性格更为谨慎内敛、却同样胸怀大志的弟弟——刘秀。
刘演、刘秀兄弟散尽家财,购置兵器,招募士卒,联合了新市兵、下江兵的部分力量,正式举起了反抗王莽的大旗,号“舂陵军”。他们的加入,使得原本以流民为主的绿林军,开始注入了明确的政治目标——复兴汉室。
消息传至长安,王莽在震怒之余,更感到一种源自心底的恐惧。他不怕那些只为求食的“饥贼”,但他深知“刘氏复兴”这个口号,对于天下仍心怀汉室的人来说,具有何等可怕的号召力。
“刘演……刘秀……”王莽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眼中杀机毕露,“必须尽快剿灭!不惜一切代价!”
他再次将希望寄托于他信任的族亲,纳言将军严尤和秩宗将军陈茂,命他们率精兵前往南阳平叛。同时,他也开始将更多的兵力,从其他战线抽调,准备对南阳的这股新兴反抗力量,发动一次决定性的、毁灭性的打击。
帝国的困境,已从边疆蔓延至腹地,从底层民众的暴动,升级为有明确政治目标的武装反抗。王莽坐在未央宫的深处,被猜疑、恐惧和不合时宜的理想所包围,他挥舞着手中的权柄,却仿佛只是在加速这个以他之名建立的“新”朝,滑向那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南阳大地上的那点星火,即将在不久的将来,燃成焚毁一切的冲天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