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在空气中回响。
程锦看着程昱那平静到近乎死寂的侧脸,心脏像是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那几个沉重无比的字还是艰难地挤了出来:“阿……阿昱……”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悔恨和痛苦,“对不起……”
程昱闻言,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他没有看程锦,目光依旧虚无地落在某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没错……错的是我,是我不该……招惹你……”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程锦,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你多大了?”
程锦被他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怔,下意识地回答:“三……三十八。”
程昱的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描摹,仿佛要透过皮相看到内里,他轻轻地说:“快奔四的人了,看起来还和二十多岁时长的差不多呢。”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顿了顿,那平静的假象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带着深不见底的困惑和疲惫,“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像之前那样爱我呢?”
程锦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他猛地抬头,急切地辩解,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我爱你!阿昱,我一直都爱你!从未变过!”
“爱我?”程昱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他抬起那只缠着厚厚纱布的手腕,轻轻晃了晃,眼神直直地看向程锦。
那里面没有指责,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那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看到这个……你有什么想法吗?”
程锦的目光触及那刺眼的白色纱布,仿佛又看到了那晚浸透床单的鲜血,巨大的恐慌和罪恶感瞬间将他击垮。
他猛地从床边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甚至有些踉跄,然后,在程昱平静的注视下,他竟然“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阿昱,对不起……对不起……”他低着头,双手紧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声音哽咽着,一遍遍地重复着苍白的道歉。
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永远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卑微地跪在病床前,像是个做错了事无处遁形的孩子。
程昱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最后一丝微光也彻底熄灭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苦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苍凉和绝望。
“我也快奔三了……程锦,我不是当年那个十几岁、什么都不懂、可以任由你搓圆捏扁的小伙子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虚弱,“我承受不住你的‘爱’了……真的太重了,重到……让我喘不过气,只想逃离,甚至……不惜用这种方式。”
他睁开眼,最后一次,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向跪在地上的程锦,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掉:“放我走吧……算我……求你了。”
“不!”程锦猛地抬起头,眼中是骇人的红血丝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不能!阿昱,你不能离开我!绝对不能!”
听到这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程昱眼中最后一点希冀也彻底湮灭。
他深深地看了程锦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失望,有解脱,更多的是一种心如死灰的平静。
然后,他默默地转回头,一点点地、艰难地缩回了被子里,将自己整个人,连同那残破不堪的心,一起严严实实地埋藏了起来,不再给程锦任何回应。
病房里,只剩下程锦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那无声蔓延的、令人绝望的寂静。
绝望的哀求被拒绝后,程昱仿佛彻底关闭了与外界连接的开关。
他开始拒绝进食,连水也喝得极少。
护士送来的餐食原封不动地摆在床头柜上,直到冷透后被收走。
程锦试图像以前一样亲自喂他,但程昱只是紧闭着唇,将头偏向一边,用沉默筑起最坚固的壁垒。
医生无奈,只能给他挂上营养针,维持着身体最基本的机能。
程昱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看着透明的液体一点点输入自己的身体,眼神空洞,仿佛这具躯壳已经与他无关。
程锦看着他那副了无生趣的样子,内心的恐慌与日俱增。
他尝试做出让步,将程昱被没收已久的手机擦拭干净,充满电,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的枕边。
“阿昱,你的手机……我给你拿来了。”程锦的声音带着一丝讨好和不易察觉的希冀,“你可以……看看新闻,或者跟朋友联系一下。”
程昱的目光在手机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漠然地移开。
他没有碰它,一次都没有。
那部曾经承载着他与外界微弱联系的机器,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屏幕逐渐蒙尘,如同它主人的心。
程锦还重金请来了国内外顶尖的心理医生。
医生尝试了各种方法,温和的开导,专业的话术,但程昱始终拒绝沟通。
他要么闭目不语,要么就用那双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医生,直到对方无奈放弃。
他唯一主动开口说的话,永远只有那一句,对着程锦,对着医生,甚至对着空气,反复地、执拗地重复:“放我走。”
这三个字成了他全部的诉求,也是他仅存的、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而程锦,每一次听到这三个字,都像是被踩到了最痛的神经。
他会变得焦躁,痛苦,有时甚至会失控地低吼:“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但他看着程昱在营养针的维持下依旧日渐消瘦,看着他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疤,看着他眼中那片再无波澜的死寂,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如同沼泽,将他一点点吞噬。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可以用强制的手段留住程昱的人,甚至可以凭借医疗手段维持他的生命,但他永远无法强迫一颗一心求死的心重新燃起对世界的眷恋。
病房成了一个僵持的战场。
一边是程昱用沉默和绝食进行的、以生命为筹码的消极抵抗;
另一边是程锦在疯狂占有与害怕彻底失去之间痛苦挣扎,进退维谷。
放,舍不得,那是刻入他骨血的爱与执念。
不放,程昱可能真的会在他面前,一点点耗尽最后一丝生机。
程锦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那个蜷缩在被子下、几乎看不出生命痕迹的隆起,拳头紧紧握起,指甲深陷入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
他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