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王鑫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守护中一天天过去。
他几乎放下了实验室所有非必要的工作,将重心完全倾斜到医院和家庭。
郑雯严格遵医嘱卧床,王孟泽也变得异常乖巧,不吵不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然而,那份潜藏的危险并未因他们的谨慎而彻底远离。
急促的电话铃声再次撕裂了宁静。
王鑫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电话那头,是郑雯虚弱而惊慌的声音:“阿鑫……我好像……羊水破了……”
比预产期早了将近两个月。
救护车的鸣笛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鑫冲进医院时,浑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产房外的走廊空荡而漫长,时间仿佛被粘稠的焦虑拉长了。
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妻子压抑的痛吟,拳头攥得指节发白,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实验室里那些失败后迅速衰败的生命体,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
几个小时的煎熬后,产房的门终于打开了。
医生脸上带着疲惫,但语气是庆幸的:“母子平安。是个男孩,因为早产,体重很轻,需要立刻转入新生儿重症监护室观察。”
王鑫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去看郑雯。
她疲惫不堪,脸色苍白如纸,看到丈夫,眼泪无声地滑落。
王鑫紧紧握住她的手,一遍遍说着“辛苦了,没事了”,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们的儿子,王孟泽期盼已久的“小宝宝”,像一只脆弱的小猫,躺在恒温箱里,身上连着各种监护仪的管线。
他那么小,呼吸轻浅,皮肤薄得几乎透明。
王孟泽被爸爸带来医院看妈妈和弟弟。
他踮着脚尖,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向监护室里的那个小不点,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他没有哭闹,也没有问为什么弟弟不能像画里画的那样,立刻回家和他一起玩。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然后转身抱住爸爸的腿,把脸埋了起来。
王鑫看着恒温箱里奋力生存的幼子,又看着身边过早懂事的长子,以及病床上需要他支撑的妻子。
还没等王鑫从早产带来的惊悸中完全喘过气,新的、更沉重的打击便接踵而至。
新生儿科的医生将王鑫请到办公室,面色凝重地将一份检查报告推到他面前。
“王先生,我们需要谈谈孩子的情况。”医生的语气谨慎而专业,“初步检查显示,宝宝患有复杂的先天性心脏病,情况……不太乐观。”
“先天性……心脏病?”王鑫重复着这个词,感觉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味。
他是生命科学的探索者,终日与基因、细胞、共生体打交道,试图理解并重塑生命的形态,此刻却像一个毫无准备的学生,被推到了生命脆弱性的残酷考卷前。
“是的。他的心脏结构存在几处严重缺陷,导致供氧不足,这也是他呼吸微弱、发育迟缓的主要原因。”医生指着影像图上的阴影部分解释着,那些专业术语像冰锥一样扎进王鑫的耳朵里,“以他目前早产且低体重的情况,手术风险极高。但如果不进行干预,他可能……撑不了多久。”
可能撑不了多久。
这句话在王鑫脑中轰然炸开。
他想起实验室里那些因为微小排斥反应而迅速溶解、消亡的实验体,他曾冷静地记录下每一个数据,认为那是通往成功必要的代价。
可现在,面对自己儿子那颗存在“缺陷”的、奋力跳动的小心脏,那种冰冷的、属于科学家的客观荡然无存,只剩下纯粹的、属于父亲的恐慌与刺痛。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医生办公室的。
回到郑雯的病房,妻子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微光和初为人母的期待,小心翼翼地问:“医生怎么说?宝宝什么时候能离开监护室?”
王鑫看着妻子苍白的脸,那句“先天性心脏病”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最终化作一个极其艰难的笑容。
他握住郑雯的手,避重就轻:“宝宝早产,还需要在监护室观察治疗一段时间,会比普通孩子辛苦一点。”
他无法在这个时候,将那个残酷的诊断砸向刚刚经历生产创伤的妻子。
然而,纸包不住火。
郑雯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沉重。
在她反复追问下,王鑫终于艰难地吐露了实情。
病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郑雯的眼泪无声地涌出,浸湿了枕头。
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怎么会……我那么小心……”
自责、恐惧、心痛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淹没。
王鑫紧紧抱着她,声音沙哑:“别怕,雯雯,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我们的孩子有事。现在的医疗技术很发达,一定有办法的……”
这些话,与其说是安慰妻子,不如说是他在给自己树立一个渺茫的信念。
他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查阅医学文献、咨询国内外心脏外科专家中。
王孟泽依然乖巧,他似乎明白了弟弟病得很重。
他不再隔着玻璃看弟弟,而是常常趴在妈妈床边,用小手摸摸妈妈的脸,或者把自己画的画——画面上多了个躺在小盒子里的更小的火柴人——塞到爸爸手里,小声说:“爸爸,弟弟会好起来的,对吗?”
王鑫看着儿子纯真的眼睛,接过那张充满稚拙希望的画,感觉胸口堵得厉害。
他用力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摇曳。
家庭的航船,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地寻找着那一线可能存在的、通往彼岸的狭窄航道。
王鑫站在船头,背负着整个家庭的重量,前所未有地清醒意识到,有些生命的难题,远比实验室里任何复杂的方程式都更难解。
希望如同悬崖边的细藤,明知脆弱,却是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在咨询了无数专家,得到“手术是唯一希望,但风险极高,且需要合适的……”这样的答复后,一个念头在王鑫心中疯狂滋长,既带来一丝微光,又伴随着沉重的负罪感。
他想起王孟泽,那个被他从孤儿院领养、视如己出的孩子。
阿泽是那么健康、活泼,他的心脏强健有力……一个可怕的、带着某种宿命意味的想法浮现了:阿泽虽然很乖巧,可终归是自己……领养的。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
一边是血脉相连、危在旦夕的幼子,一边是朝夕相处、感情深厚的养子。
理智与情感,父爱与私心,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他唾弃自己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可看着恒温箱里小儿子那起伏微弱的小胸膛,那点人性的阴暗面又被无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