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极致的痛苦和冰冷的浸泡中,变得粘稠而缓慢。
陈默趴在粗糙的枯木上,像一具被河水泡胀的浮尸,只剩下本能的、微弱而艰难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部撕裂般的剧痛,那里的布条早已被鲜血和河水浸透,黏腻地贴在伤口上,带来一阵阵灼热与冰寒交替的折磨。手臂和腿上其他伤口也在一跳一跳地痛着,提醒着他刚才那场短暂却血腥至极的水下搏杀。
冰冷仍在无情地侵蚀着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的颤抖从未停止,甚至带动了身下的枯木,发出细微的晃动声。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徘徊,困倦如同最甜蜜的毒药,不断诱惑他闭上眼睛,松开手,沉入这永恒的、不再有痛苦的黑暗中去。
不能睡……睡了,就真的死了……
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星,在他即将冻结的思维中闪烁了一下。
他猛地咬了一下早已伤痕累累的下唇,利用那一点尖锐的刺痛强行提振精神。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艰难地扫视着周围。
夜色依旧浓重如墨,湄公河仿佛一条无边无际的、流淌着黑暗的巨蟒,裹挟着他,不知要奔向何方。两岸是模糊不清的、更加深沉的黑色轮廓,偶尔有磷火般的微弱光亮一闪而逝,不知是野兽的眼睛,还是遥远村落里最后熄灭的灯盏。
那艘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小艇,再也没有任何踪迹。仿佛刚才那一声枪响,那句低沉的问话,都只是他在缺氧和濒死状态下产生的幻觉。
而那些“水鬼”土匪,也彻底消失了。河水奔腾,早已将方才搏杀留下的些许血污和混乱痕迹冲刷得一干二净。只有他身上新增的伤口和那根被他扔掉的、带着自己血肉的竹竿,证明着那场遭遇并非梦境。
孤独。
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孤独感,比河水的冰冷更深刻地侵蚀着他。
在这片浩瀚无垠的黑暗水面上,他是唯一的、渺小的、正在缓慢流血和冷却的存在。没有同类,没有援助,没有方向。只有无尽的危险和死亡,潜伏在每一朵浪花之下,每一片阴影之中。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原本藏着那柄救了他数次、也让他第一次染上他人鲜血的匕首。
空的。
他心里猛地一沉!急忙在枯木上摸索,又忍着剧痛微微抬起身体查看周围的水面。
没有!不见了!
是在刚才水下疯狂的搏斗中脱手了?还是在他挣扎着爬上枯木时掉落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那柄匕首,虽然锈迹斑斑,却是他唯一的武器,是他对抗这个充满恶意世界最后的、微不足道的倚仗!失去了它,他就像被拔掉了牙齿和爪子的野兽,真正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冷汗(尽管在冰冷的河水中几乎感觉不到)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如果还能出汗的话。
他变得前所未有的脆弱。
然而,就在这恐慌和绝望再次升腾的时刻,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刚才搏斗区域下游不远处的河面。
似乎……有一个深色的、不大的物体,在波浪中若隐若现,随着水流缓缓漂浮。
是什么?一块烂木头?一捆水草?
陈默的心脏莫名地加速跳动了几下。一种模糊的、近乎荒谬的预感驱使着他。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周身撕裂般的疼痛,用手艰难地划水,调整着枯木的方向,缓慢地向着那个漂浮物靠近。
距离渐渐拉近。
那物体的轮廓逐渐清晰。
看起来……像是一个材质粗糙、被水泡得发黑的皮质小袋子,上面似乎还连着一根细绳,也许是用来挂在身上的。款式很陌生,绝不是他自己的东西。
是那些水鬼土匪的!
这个认知让他精神一振!是那个被他一刀刺中腹部的强壮土匪身上掉落的?还是那个被他咬伤吓退的家伙仓皇间遗落的?
他加快了一点划水的速度,枯木笨拙地撞上那个小袋子。他伸出因寒冷和虚弱而颤抖的手,一把将其捞了起来。
袋子入手沉甸甸、湿漉漉的,皮质粗糙而坚韧,封口用一根皮绳系着,系得很紧,似乎里面的东西对主人颇为重要。
会是什么?钱?食物?还是……
陈默的手指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他费力地解开着那个死结。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一种混合着期待和紧张的情绪暂时压过了身体的痛苦。
皮绳终于被解开。
他小心翼翼地将袋口朝下,往枯木上一倒。
几样东西掉了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枚被水浸湿、面额不等的、皱巴巴的纸币。主要是缅甸元和泰铢,金额不大,但对于身无分文的陈默来说,却是一笔意想不到的“横财”。这至少意味着,如果他侥幸能上岸并找到有人烟的地方,或许能换到一点最基础的食物。
接着,是一小块用油纸包裹、但已经被水浸透变软的东西。他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团黑乎乎的、像是烟草和某种植物碎末混合物的东西,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难以形容的气味。这不是食物。他皱了皱眉,将其扔回河里。这大概是某个土匪的个人嗜好品。
最后,是一件让他瞳孔骤然收缩的东西——
那是一把刀!
不是他丢失的那柄相对较长的匕首,而是一把更短、更显厚重的短刀!刀鞘是用某种硬木粗糙挖凿而成,外面紧紧包裹着一层早已失去光泽、被水泡得发黑的鳄鱼皮或者水蟒皮,用细韧的藤条反复缠绕固定。整个刀鞘充满了一种原始、蛮荒、实用的气息。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那粗糙的刀鞘。
触手冰冷,却给人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他用力将短刀从刀鞘中拔出。
“噌……”一声轻微而涩滞的摩擦声,即使在流水声中 also 清晰可闻。
刀身很短,不过比手掌略长,黝黑暗淡,似乎并非精钢打造,而是用某种古老的、反复锻打过的铁片磨制而成,刀身甚至能看到些许锻打的痕迹和细微的锈点。刀背厚实,刀尖却磨得异常尖锐,带有一种粗犷的、毫不掩饰的杀戮气息。刀柄也是木质,缠绕着防滑的细麻绳,虽然湿透,却握感充实。
这是一把简陋至极、甚至有些丑陋的刀。论工艺,远逊于他丢失的那柄匕首。但不知为何,握着这把刀,陈默却能感受到一股更加原始、更加直接的力量感。它不像是一件工业产品,更像是一件从丛林深处、从血腥搏杀中自然生长出来的獠牙。
这绝对是那个死去的、或是重伤的土匪贴身携带的武器,很可能就是他平时用来切割绳索、处理渔获、甚至……杀人越货的工具。
现在,它是我的了。
陈默的手指缓缓收紧,死死握住那粗糙的刀柄。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却奇异地点燃了他内心深处一丝微弱的火苗。
安全感。
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安全感,重新回到了他的体内。
虽然他依旧虚弱,依旧寒冷,依旧重伤在身,依旧漂浮在未知的危险之中。但手中有了武器,感觉就截然不同。它不仅仅是一件物理上的工具,更是一种心理上的支撑。它意味着,他不再只能被动地承受和逃跑,他拥有了哪怕是最微小的、进行反击和选择的权力。
他反复摩挲着那粗糙的刀柄和冰冷的刀身,感受着它的重量和形状,仿佛要将它与自己的手臂融为一体。
然后,他抬起头。
目光再次投向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奔腾的河水。
眼神,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之前的恐惧、绝望、茫然、甚至那一丝因为牵连依兰父女而产生的愧疚和柔软,都在这一刻,被手中这把冰冷粗糙的短刀所散发出的原始气息,一点点地压了下去,冻结,封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纯粹的、更加坚硬的冰冷。
那是一种认清了现实、抛弃了最后幻想的冰冷。
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只有弱肉强食,只有你死我活。那艘神秘的小艇或许存在,但它出手的原因未知,目的未知,下次相遇是敌是友亦未知。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手中的刀。
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变得比敌人更狠,比环境更硬,比命运更冷。
他缓缓将短刀收回皮鞘,用那根皮绳死死绑在自己唯一还算完好的右手手腕上,确保不会再丢失。
接着,他将那几张湿透的纸币小心摊开,贴在枯木上晾着,虽然不知何时能干,但这是活下去的资源。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趴回枯木上。
身体的疼痛和寒冷依旧,但内心的某种东西,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次淬火和锻打。
他不再去看两岸模糊的灯火,不再去思考虚无缥缈的生机和方向。他只是死死抱着枯木,握紧腕间的短刀,眼神如同淬毒的刀锋,冰冷地望向前方无尽的黑暗河流。
等待他的,或许是下一个险滩,或许是另一群水鬼,或许是更加可怕的未知。
但无论如何,他不再是那个刚刚逃出诊所、只能在岩缝中瑟瑟发抖、祈求一点点微末善意的逃亡者了。
湄公河的浊流,洗净了他身上最后一点文明社会的痕迹,也将一颗名为复仇和生存的冰冷种子,用血与火浇灌,深埋进了一片更加坚硬、更加黑暗的土壤之中。
蜕变,在无声无息中完成。
他闭上了眼睛,不再抗拒寒冷和疲惫,而是开始尝试在这种极致的痛苦中休息,恢复体力,如同受伤的野兽舔舐伤口,等待着下一次搏杀时机的来临。
顺流而下。
去向更深、更远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