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溢的警告如同在陈默本就紧绷的神经上又拧紧了一圈,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更深的审慎。贫民窟的空气里,仿佛无形中多了许多窥探的触须,每一道扫过他的目光都似乎带着掂量和怀疑。他尽可能地减少外出,缩短在外停留的时间,行动路径变得更加飘忽不定,如同受惊的鱼,不再遵循任何可被预测的规律。
然而,基本的生存需求无法完全规避。食物、水、以及观察外界动向的本能,依然会将他周期性地推向一个相对固定的点——阿玉的炒粉摊。
这一次,当他再次出现在摊前时,一种极其微妙的、不同于以往的气氛悄然弥漫开来。
阿玉依旧在忙碌,锅气蒸腾,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但当他走近时,阿玉抬起眼皮看他的那一眼,似乎比平时多了零点几秒的停留。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纯粹的麻木或职业性的敷衍,而是掺杂了一种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探究和……疑惑。
陈默的心微微一凛,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冷漠。他指了指锅,言简意赅:“炒粉,加蛋。”
“嗯。”阿玉应了一声,低下头开始操作,动作依旧麻利。但陈默敏锐地注意到,她往锅里磕鸡蛋时,似乎下意识地多磕了一个。翻炒时,豆芽和青菜的分量也似乎比平时多了一撮。
这不是偶然。一次可能是疏忽,但接连的“加量”,意味着某种有意识的行为。
陈默沉默地等待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周围,实则警惕着任何可疑的动静。他能感觉到阿玉偶尔飘过来的、快速而隐蔽的视线,像是在重新评估一件熟悉的、却突然变得有些陌生的物品。
炒粉很快做好,装盒,递过来。金黄色的炒粉上卧着两个焦香的荷包蛋,翠绿的青菜和爽脆的豆芽几乎要溢出来。
陈默递过正好数额的钞票。
阿玉接过钱,却没有立刻去找零,而是一边用油腻的抹布擦着手,一边像是随口闲聊般,眼睛看着别处,低声快速地说了一句:“刚才看到‘花衬衫’他们往西边去了,吵吵嚷嚷的,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花衬衫”是颂猜手下几个核心打手的绰号之一,因为他们总爱穿各种花里胡哨的衬衫。
陈默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不是一句普通的闲聊。这是在向他传递信息,暗示着某个方向的威胁暂时解除,或者说,颂猜手下目前的注意力被引向了别处。
他抬起眼,看向阿玉。阿玉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从钱盒里拿出零钱塞给他,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无意间的嘟囔。
陈默默默接过零钱和炒粉,没有道谢,也没有任何表示,转身离开。
但这一次,他的脚步没有立刻加速融入人群,而是稍微放缓了一些。阿玉那看似无意的话,像是一小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察觉到了。
她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之前他穷困潦倒,只能用短刀换一盘炒粉。而现在,他虽然依旧沉默阴冷,却能时不时地拿出整钞,眼神深处那股挣扎求存的绝望似乎被一种更冷硬、更危险的东西所取代。再加上贫民窟里关于“神秘人”袭击猜察、甚至敢对放债明开枪的流言蜚语……阿玉这样精明且消息灵通的人,不可能不产生联想。
但她选择了沉默。不仅没有声张,没有疏远,反而用她自己的方式,给予了一种极其隐晦的、甚至是扭曲的“支持”——多一点食物,一点微不足道的信息。
为什么?
陈默一边走着,一边冰冷地剖析着这种行为的动机。
同情?或许有一丝。对于同样在底层挣扎的人来说,或许对“反抗者”有着本能的、微弱的好感。
投资?可能。她或许觉得这个神秘的“狠角色”未来可能用得着,现在的一点小恩小惠,将来或许能换回一点庇护或好处。
自保?也很可能。她不想得罪一个可能很危险的人物,用这种不痛不痒的方式示好,希望能相安无事。
甚至……可能只是一种对颂猜那群人长期欺压的隐秘报复?看到他们吃瘪,她内心或许有一丝快意,愿意给那个给他们制造麻烦的人一点点便利。
无论哪种动机,或者兼而有之,都指向一种复杂的、基于贫民窟生存法则的共生关系。她提供微不足道的资源和信息,换取某种程度的安全感或心理满足;他则获得了一点便利和一个潜在的信息来源,但同时也承担了身份可能进一步暴露的风险。
这是一种走在钢丝上的默契,脆弱而危险。
回到铁皮棺材,吃着那份量足得异常的炒粉,陈默的思绪依旧在翻腾。阿玉的疑惑和隐晦的“帮助”,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己正在发生的、不可逆转的改变。他不再是那个纯粹的、可怜的受害者,他正在主动变得危险,而这种危险气息,已经开始被周围的环境所感知。
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警惕。被注意,就意味着风险。
但另一方面,阿玉传递的信息又确实具有价值。“花衬衫”往西边去了,这意味着东边或者南边某些区域可能会相对松懈,或许是他进行下一步情报收集或行动的窗口期。
他慢慢咀嚼着食物,眼神冰冷而锐利。
和阿玉的这种关系,需要极其谨慎地处理。不能过于亲近,不能透露任何信息,但或许……可以有限度地利用这条单向的信息渠道,就像利用一件工具。
他将空饭盒捏扁,扔进角落。
外面的世界依旧危险,颂猜的搜索仍在继续。但在这片无尽的黑暗和压迫中,似乎也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扭曲的链接。
他需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
包括这份来自一个炒粉摊主的、充满疑惑的沉默和隐晦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