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常委们鱼贯而出。袁天走在后面,田诺特意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低声嘱咐了几句工作交接的注意事项,语气温和中带着期许。
袁天恭敬地点头应着。钟晓亮则被几个人簇拥着,谈笑风生地走在前面,仿佛刚才会议室里的交锋从未发生。
只是在经过袁天身边时,钟晓亮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扫过袁天平静的脸,那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带着淬毒的寒意,一闪即逝。
几天后,市委组织部的任命公示张贴在了市委大院门口的公告栏上。白纸黑字,异常醒目:“袁天,拟任赤阳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
公示期的一周,对于袁天而言,是暴风雨来临前诡异的平静。祝贺的电话、短信络绎不绝,办公室的门槛几乎被前来汇报工作或“联络感情”的干部踏破。
他保持着谦逊低调,对所有来访者都一视同仁,温和有礼,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绝不给人冷落之感。
他深知,此刻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有多少人想从他细微的表情和言语中揣摩风向,更有钟晓亮的人,在等着他得意忘形,露出破绽。
然而,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袁天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丝异样的暗流。
首先是他的秘书小陈,一个跟了他两年、办事稳妥的年轻人,在整理文件时,手指微微有些发抖,眼神也有些飘忽。袁天不动声色,只是在小陈端茶进来时,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小陈,最近家里都还好吧?看你脸色有点疲倦。”
小陈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差点溅出来,他慌忙稳住,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嗫嚅着说:“没…没事,袁市长,就是…就是家里老母亲身体有点不舒服,我…我担心。” 他的眼神躲闪,不敢与袁天对视。
袁天温和地点点头:“老人身体要紧,工作可以适当放一放,需要请假随时跟我说。” 心里却是一沉。小陈的慌张绝不仅仅是因为母亲生病。
他想起几天前,有人隐约提过,看到小陈下班后,在市委大院后门附近,和钟晓亮秘书科的一个老油条低声交谈过。
另一件事,是市财政局副局长刘明辉。这位一向以业务能力强、作风硬朗着称的老财政,在袁天就一个常规性财政资金拨付问题打电话询问时,态度异常地谨慎甚至有些推诿,言语间充满了“需要再核实”、“程序上可能还有点小问题”之类的托词,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干脆利落。
袁天放下电话,眉头紧锁。刘明辉是田诺书记比较欣赏的干部,他态度的微妙变化,只能说明来自市长那边的压力已经直接渗透到了具体的业务部门。
更让袁天心头警铃大作的是,他无意中在走廊上听到两个不认识的科员低声交谈的只言片语:
“…听说没?新上来的袁常务,以前在县里就得罪了不少人…”
“…嘘!小声点!现在人家可是实权派了…不过,树大招风啊,盯着的人多了去了,指不定哪天…”
后面的话随着脚步声远去而模糊不清,但那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和隐隐的期待,却像冰冷的针,刺在袁天心上。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如同散落在平静湖面上的涟漪,共同指向一个事实:钟晓亮绝不会坐视他顺利接手常务的权力核心。
一场无声的绞杀,在他公示期的第一天,就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对方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试图在他立足未稳之际,就让他处处掣肘,寸步难行。
袁天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窗外是赤阳市日渐繁华的街景。他拿起桌上那份刚刚送来的、关于“赤阳市北区新城综合交通枢纽工程”的资金申请报告。
这个项目投资巨大,是钟晓亮主抓的“一号工程”,也是其重要的政绩依托。他翻开厚厚的报告,目光锐利如鹰隼,逐字逐句地审阅起来。
他知道,对手的反击绝不会仅限于这些小动作,真正的较量,必然围绕着这些掌握着巨额资金和核心利益的项目展开。而这里,或许就是他能撕开对手防线、找到那致命一击的突破口。
公示期结束,任命正式下达。袁天搬进了位于市政府大楼顶层东侧的常务副市长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比之前副市长的房间大了近一倍,视野极佳,几乎可以俯瞰大半个赤阳城区。
深红色的实木地板光洁如镜,巨大的落地窗垂着厚重的墨绿色绒布窗帘,一张宽大气派的红木办公桌占据了中心位置,后面是一整面墙的深色实木书柜,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类政策文件和工具书,散发着一种沉稳而权威的气息。
然而,当袁天踏入这间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办公室时,扑面而来的并非志得意满,而是一种更加凝重的责任感和如履薄冰的警惕。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前任朱星梦留下的某种气息,混合着新家具淡淡的木漆味和清洁剂的柠檬香,形成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氛围。
他的新秘书,是田诺书记亲自点将调来的市委办综合一处处长周海。周海四十出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身材瘦削,举止沉稳干练,眼神锐利而内敛。
他原是田诺的得力笔杆子,文字功底深厚,对市委市府运转规则了如指掌,更重要的是,他背景干净,作风正派,是田诺信得过的人。
周海抱着一摞急需处理的文件走进来,语速平稳地汇报着近期需要常务副市长审阅签批的重要事项,条理清晰,重点突出。
“袁市长,这是北区新城综合交通枢纽项目的资金追加申请,总额十五亿七千万,财政局那边初审已经过了,按流程需要您签字后报市长办公会审议。”周海将一份标着“特急”字样的文件夹放在袁天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
袁天点点头,目光落在那份厚厚的文件上。这就是钟晓亮的心头肉,也是他预感到的风暴中心。
“放这儿吧,我马上看。另外,把近两年所有涉及市财政重大资金拨付、尤其是与新城建设和重大基础设施项目相关的审计报告、资金使用明细,全部整理一份给我,要最详细的原始数据。”
周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立刻应道:“好的,袁市长。我马上去办,最迟下午下班前送到您桌上。”他清楚,这位新上任的年轻常务,绝不是来按部就班签字的。
周海离开后,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袁天没有立刻翻开那份烫手的枢纽工程报告,而是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赤阳市的轮廓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朦胧。远处,北区那片正在大兴土木的区域,塔吊林立,尘土飞扬,昭示着那个庞大项目的野心。近处,市政府大楼前宽阔的广场上,车辆行人渺小如蚁。
权力,如同这窗外的风景,站得越高,看得越远,但脚下的深渊,也越发令人心悸。
钟晓亮那张看似平静却暗藏杀机的脸,在袁天脑海中闪过。他知道,对方此刻必然也在某扇窗户后面,冷冷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出错,或者,主动出击。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翻开了那份资金申请报告。纸张的油墨味混合着新家具的气息钻入鼻腔。
他摒弃一切杂念,强迫自己进入一种绝对专注的状态,如同一个最精密的仪器,开始扫描报告上的每一个数字,每一段描述,每一个看似合理的依据。
报告本身做得极其漂亮,图文并茂,论证充分。项目必要性、规划方案、预期效益、资金预算、来源构成……每一项都显得无懈可击。
申请追加的十五亿七千万资金,主要用于应对“不可预见的地质条件变化”和“国际大宗建材价格波动”带来的成本增加,理由似乎也站得住脚。
袁天看得很慢,手指在纸页上缓缓划过。他的目光在“不可预见地质条件变化”的详细说明和对应的预算调整表之间来回移动。
报告里引用了好几份地质勘探补充报告,都出自市规划设计院下属的地勘所。袁天拿起内线电话,直接打给了市审计局局长王海峰——一个以专业严谨、不徇私情着称的老审计,也是田诺书记能信得过的人。
“王局,我是袁天。北区枢纽项目追加资金的报告在我这里,其中涉及地质补充勘探这块,引用了地勘所几份报告。你那边有没有对这个项目进行过过程跟踪审计?特别是地勘环节?”
电话那头,王海峰的声音带着一丝谨慎:“袁市长,这个项目…因为是市里的一号重点工程,过程跟踪审计我们一直有在做,但介入深度…可能受到一些客观因素限制。
关于地勘所的报告,我们审计组当时也调阅过原始记录,程序上是完备的。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审计过程中,我们确实发现了一些疑点,主要是勘探点的布设密度和部分岩芯样本的取位记录,与报告结论的关联性上,存在一些…不太容易解释的细节差异。
但由于没有直接证据指向违规,加上项目工期紧、压力大,这部分问题在最终审计报告里是以‘建议加强过程管理’的温和方式提出的。”
“细节差异?”袁天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具体是什么?原始记录和审计底稿,现在还能调阅吗?”
“原始记录应该还在项目部和地勘所存档。我们的审计底稿是齐全的,随时可以调阅。”王海峰肯定地回答。
“好。”袁天当机立断,“王局,辛苦你一下,立刻安排最可靠、业务最精的骨干,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秘密复查所有与该项目地勘环节相关的原始凭证、现场记录、岩芯样本登记册,特别是审计底稿里提到有差异的那些点!
重点查:勘探点布设是否严格按照规范?岩芯样本的深度、位置记录是否与报告描述一致?有没有人为干预样本选择的痕迹?
另外,查一下承担补充勘探任务的具体是哪支队伍,负责人是谁,过往资质和项目记录如何。我要最扎实的东西,越快越好!”
袁天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性。
他深知,对手既然敢在钟晓亮的眼皮底下做手脚,必然有恃无恐,手段也会极其隐蔽。常规的审计程序很难抓住把柄,必须出其不意,直插最原始、最细微的环节。
“明白!袁市长放心,我亲自抓,保证最快速度给您结果!”王海峰的声音也透出一股凝重和决心。
他清楚,这位新常务要动的,恐怕是盘踞在赤阳多年的硬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