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的盛夏,空气粘稠得如同熬过了头的糖浆,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白日里刺目的骄阳终于收敛了锋芒,沉入西边天际线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之后,只留下天际一抹病态的、带着血丝般的暗红残痕,无力地涂抹着城市钢筋水泥的轮廓。
暮色四合,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的光污染与天际那抹残红交织,投射在“京州人民医院”巨大的霓虹灯牌上,那红光便显得格外冰冷、刺眼,像一只悬在夜空、冷漠窥视的独眼。
一辆沾满长途奔袭风尘的黑色轿车,引擎盖下还蒸腾着长途跋涉后的灼热余温,如同疲惫巨兽粗重的喘息,猛地一个急刹,轮胎在急诊楼前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短促刺耳的摩擦声。
后车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侧推开,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焦灼。
赤阳市市长姜安正几乎是撞了出来。他身形挺拔,此刻却带着一种长途奔袭后的僵硬和难以掩饰的仓惶。
身上那件熨帖的深灰色行政夹克,肩头落满了细密的尘灰,在急诊楼惨白的灯光下清晰可见。
他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略显凌乱,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饱满的额角,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顺着紧绷的脸颊线条滑落。
那张素来沉稳、极具威仪的脸上,此刻刻满了风暴来临前的阴鸷与焦灼,浓黑的眉毛死死拧成一个疙瘩,眉宇间那道惯常的“川”字纹此刻深如刀刻,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颌骨因紧咬牙关而微微凸起,腮帮的肌肉在皮肤下隐隐抽动。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穿透力,瞬间扫过急诊大厅攒动的人头、穿梭的白色身影、此起彼伏的呻吟哭喊,最终死死盯在角落里一张孤零零的蓝色塑料椅上。
椅子上蜷缩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是余成龙。
他像一头被彻底击垮、蜷缩在巢穴里舔舐伤口的困兽。他整个人深深陷在椅子里,头颅低垂,几乎埋进了双膝之间,双手死死地插在浓密的黑发里,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骇人的青白。
那件沾着尘土和不明污渍的夹克裹着他微微颤抖的宽阔肩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气息。
姜安正的心猛地向深渊沉去,脚步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
他一步步走过去,皮鞋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绷紧欲裂的心弦上。
“成龙!”姜安正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强行压抑的惊涛骇浪。
余成龙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如同被电流击中。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在灯光下闪着湿漉漉的光,眼睛红肿,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眼神里是巨大的痛苦、恐惧和浓得化不开的自责。
恐惧和浓得化不开的自责。他看到姜安正,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使不上力。
“姜…姜市长…”余成龙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如烟…如烟她…”
“她人呢?!”姜安正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绷紧的钢丝突然断裂,带着金属摩擦的尖锐感,瞬间压过了急诊大厅的嘈杂。
“手术室!还在手术室!”余成龙指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亮着刺目红灯的门,声音里带着哭腔,“大出血…医生说…说孩子…孩子可能…”他再也说不下去,巨大的痛苦攫住了他,只能再次把脸深深埋进手掌,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
“孩子?”姜安正如遭雷击,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比医院的墙壁还要惨白。
这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戳穿了他一路强撑的镇定。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混合着血腥的冰冷气息直冲肺腑,呛得他几乎窒息。
他不再看余成龙,也顾不上周围投来的惊诧目光,猛地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大步冲向那扇象征着生死界限的猩红大门。
手术室门紧闭着,上方那盏“手术中”的指示灯,红得刺眼,红得狰狞,像一只永不闭合的、淌着血泪的魔眼,冷冷地俯视着门外的一切。
门外走廊空寂无人,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将冰冷光滑的米黄色地砖照得一片惨淡。
空气在这里凝固了,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地钻入鼻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强钻入意识深处的血腥气,萦绕不去,如同跗骨之蛆。
姜安正高大的身影僵立在门前,像一尊骤然冷却的石像。
他离那扇门很近,近得能看到金属门框上冰冷的反光,近得能感受到门内透出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森然寒意。
他死死盯着那盏红灯,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
那刺目的红光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底,仿佛要将他眼底最后一点清明也灼烧殆尽。
时间失去了刻度。一秒,一分,一小时?或者仅仅是一瞬?姜安正不知道。
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力,都死死地盯在那扇门和那盏灯上,仿佛只要他看得足够用力,就能穿透这冰冷的阻隔,看到里面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人儿。
每一次红灯的闪烁,都像重锤敲击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盏猩红的指示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姜安正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死死盯着那扇门。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消毒水和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冰冷而沉重。
几个穿着绿色手术衣、戴着蓝色手术帽和口罩的医护人员推着一张移动病床走了出来。病床上的人被洁白的被子覆盖着,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近乎透明的脸,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是姜如烟。
她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深重的阴影,如同栖息着死亡的蝶翼。平日里红润的嘴唇此刻干裂苍白,没有丝毫生气。
她的头发被汗水浸透,几缕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更添了几分脆弱。
姜安正一步抢上前,脚步竟有些踉跄。他的目光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恐惧,在女儿脸上逡巡,最后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位置——那里曾经孕育着一个他刚刚得知、却已可能永远失去的小生命。
“如烟!如烟!”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一种自己都陌生的嘶哑和破碎。
推着病床的护士长,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女性,口罩上方的眼神带着职业性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了走廊的寂静:“病人姜如烟,手术结束。大人暂时脱离危险,需要绝对静养观察。”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姜安正瞬间亮起又迅速被更深恐惧覆盖的眼睛,补充道,“胎儿…经过全力抢救,暂时保住了。
但情况极不稳定,未来七十二小时是关键期,随时有流产风险。家属请做好心理准备。”
“保住了?”姜安正喃喃地重复着,像在确认一个虚幻的梦。
巨大的冲击让他高大的身躯再次晃了晃,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眼前瞬间模糊。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摸女儿冰冷的脸颊,指尖却在距离皮肤几厘米的地方颤抖着停住,仿佛怕惊扰了她脆弱的安宁。
“病人需要立刻转入VIp病房严密监护,请家属让一让。”护士长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姜安正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般缩回手,迅速侧身让开通道。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移动病床,看着女儿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在惨白灯光下远去,直到被推进电梯。
电梯门合拢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冰冷的金属闸门狠狠夹了一下,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
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瞬间锁定了走廊尽头那个依旧蜷缩在椅子上的身影——余成龙。
姜安正几步就跨到了余成龙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对方完全笼罩。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那双燃烧着怒火与痛楚的眼睛死死盯着余成龙。
巨大的压力让余成龙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他脸上的泪痕已经半干,留下几道狼狈的印记,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愧疚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说!”姜安正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裹着冰的巨石,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下,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即将喷发的熔岩,“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许漏!”
余成龙被这低沉的咆哮震得浑身一颤,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声音破碎而急促地开始叙述。
从龙乾在单位门口那嚣张跋扈的挑衅,到对方打电话叫来附近相熟警员的蛮横,再到混乱推搡中姜如烟被狠狠推倒在地的瞬间,以及她倒地后捂住小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痛苦神情……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也在姜安正的心头刻下血淋淋的印记。
当余成龙说到混乱中姜如烟被推倒、发出那声痛彻心扉的惨叫时,姜安正垂在身侧的双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咔吧”一声脆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盘踞的虬龙。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下颌线绷紧如刀削斧劈。
一股狂暴的怒意在他体内奔涌冲撞,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将眼前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龙乾!”姜安正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滔天的杀气。
这个名字,连同它背后所代表的无法无天的权势,此刻已深深烙印在他灵魂深处,成为不共戴天的血仇!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余成龙那张痛苦扭曲的脸,大步流星地朝着电梯走去。
背影挺拔依旧,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令人心悸的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