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城的深秋,空气里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仿佛那场席卷官场的大风暴过后,连尘埃落定都带着金属的铿锵。
连续几日的冷雨终于歇了,天空洗练出一种近乎残酷的澄澈,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照得省委大院里那些枝干遒劲的梧桐树叶片片金黄,也照亮了省委礼堂那扇厚重、深色、几乎能吸收所有杂音的沉重大门。
礼堂内,气氛肃穆得如同凝固的琥珀。穹顶高阔,巨大的国徽悬于主席台正上方,在精心布置的灯光下反射着庄重的光芒。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新铺设地毯和上好木料混合的气味,一丝不苟,不容置疑。台下,黑压压一片,是全省核心权力圈层的人物。
省直机关主要负责人、各地市党政一把手、省属大型企业负责人、驻省部队代表……肩章、领带、深色西装,构成一片沉默的深海。
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每一次轻微的咳嗽都显得格外突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席台上那几张刚刚调整过的铭牌。
省委书记陈立春端坐中央,面容沉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波澜。
只是那微微挺直的腰背,和搁在桌面上纹丝不动的手指,无声地宣示着一种重新稳固的、不容挑战的权威。
他的左侧,是刚刚到任的省委副书记慕容田。慕容田约莫五十出头,身形清瘦,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静,透着一股学者特有的、经过千锤百炼的深邃。
他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有系领带,领口随意地敞着第一粒纽扣,这丝随性在如此场合非但不显轻慢,反而奇异地消解了部分新官上任的锐气,增添了几分务实与内敛。
他的发言简洁有力,逻辑清晰,没有宏大的口号,却句句落在实处,谈及发展时引用的数据和案例信手拈来,精准异常。
台下那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手们,从这看似温和的学者气度下,敏锐地捕捉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真正决策者的重量和锋芒。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易糊弄的角色。
陈立春的右侧,则是新任省长胡金茂。与慕容田的学者气质截然不同,胡金茂身材敦实,面庞方正,皮肤是长期在基层风吹日晒留下的古铜色。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讲话时习惯性地辅以有力的手势,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钉进听众的心里。
他谈的是经济,是项目,是硬邦邦的指标和看得见的成果,话语间充满了实干家的粗粝感与紧迫感。
他提到“环湖经济带”时,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全场,那是一种即将开山凿石的决心。
“……汉东的发展,已经到了不进则退、慢进亦退的关键时刻!”胡金茂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带着金属的震颤,“任何犹豫观望,任何裹足不前,都是对历史机遇的犯罪!省委的决策部署,必须不折不扣、雷厉风行地落实下去!我们要的是行动,是速度,是实实在在的成果!”
这斩钉截铁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台下某些人的神经上。
尤其是那些曾经依附于龙培,或者在其阴影下习惯了某种“默契”与“平衡”的人。
龙培的名字并未被提及,但他那座轰然倒塌的权力冰山所引发的巨大空洞和冰冷寒意,此刻正无声地弥漫在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权力的格局已经彻底洗牌,新的规则正在形成。
陈立春的权威因龙培的消失和冯欧克的退休而空前巩固,慕容田与胡金茂这一对风格迥异却同样强势的搭档空降而来,预示着汉东未来的航向将更加明确,也意味着过去那种盘根错节、互相掣肘的局面将被更为高效、也更为严苛的秩序所取代。
空气里,除了肃穆,还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审慎。
袁天坐在台下靠前的位置,位置显眼,却又巧妙地融入在几排地市主官的序列之中。
他穿着合体的藏青色西装,白衬衫,没有系领带,领口同样随意地敞着,目光平静地投向主席台,脸上看不出任何特别的情绪,仿佛只是参加一场再寻常不过的会议。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份平静之下,是风暴过后的余韵与审视。
慕容田的发言逻辑严密,胡金茂的讲话气势逼人,陈立春那看似温和实则掌控全局的姿态……这一切都像无声的潮水,冲刷着他内心的堤岸。
会议结束的铃声清脆地响起,打破了礼堂里长达数小时的凝滞。
巨大的沉重大门被工作人员从两侧缓缓拉开,外面明亮的光线瞬间涌入,与礼堂内略显幽暗的光影形成鲜明对比。
人群如同解冻的河流,开始有序地向外涌动。低沉的交谈声、脚步声、衣料摩擦声汇聚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