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刘全胜的声音像一记铁锤砸在嘈杂的车间里,瞬间压过了机器的轰鸣。
他双手抱胸,下巴扬起,用两个字为林旬的“流动法”砌起了一堵名为“规矩”的墙。
质检员老钱推了推油腻的眼镜,慢悠悠地附和,为这堵墙加上了最后一块砖。
工人们的议论声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胶水一样粘在林旬身上,有看热闹的,有担忧的,还有幸灾乐祸的。
奖金再香,也大不过厂里的铁律,在国营厂里,挑战规矩,跟指着领导鼻子骂娘没两样。
刘全胜料定林旬这下彻底没戏了,要么低头认错,灰溜溜地滚回老路子上去。
要么硬顶,然后被王厂长亲自按下去,连刚到手的五百块奖金都得吐出来。
林旬没看他,他转过身,径直走向质检员老钱。
“钱师傅。”林旬的语气很客气,带着对老师傅的尊重。
老钱“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继续研究着手里的报表。
“您说得对,质量是咱们厂的生命线,尤其是这批军工件,一个都不能含糊。”林旬先是肯定了对方。
老钱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
“所以,我有个想法,想请您给参谋参谋。”林旬接着说。
“你说。”老钱终于抬起了头。
林旬伸手指了指十几米外那个孤零零的质检台,上面摆着卡尺、千分尺和一盏台灯。
“您看,您每天从那头走到这头,一天几十趟,比我们一线工人走得都多,这不合理。
“而且您是咱们厂质量的最后一道关,把关口前移,您就是‘前线指挥官’,这批军工件的功劳簿上,您得记头一功。”
老钱皱起了眉头,这是实话。
上个月就有一次,因为一个批次的螺丝尺寸偏了零点零几毫米,结果几百个半成品直接报废,整个车间被扣了一个月的奖金,他也没少挨批评。
“我的想法是,”林旬的声音清晰有力,“咱们把质检台,直接搬过来!”
“搬过来?”老钱和周围的工人都愣住了。
“对!”林旬用脚在瓦尔特车床和打磨机之间,画了一个圈。“钱师傅,您就在这儿,设一个‘流动质检点’。”
“老李这边每加工完二十个零件,不用等我喊,直接就送到您手边。”
“您当场抽检,盖上章,周勇再拉走,这样一来,您不用来回跑了,我们这边也不用停工等您。”
“最重要的是,万一零件出了问题,您第一时间就能发现,我们马上就能停机调整,损失能降到最低。”
“这叫‘随线检验’,把质量控制,嵌到生产的每一个环节里去!”
林旬说完,整个车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想法给震住了。
把神圣不可侵犯的质检台,搬到油污遍地的生产线旁边?让尊贵的质检员师傅,跟普通工人一样,守在机器边上?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胡闹!”刘全胜第一个跳了起来,气得脸都紫了,“简直是乱弹琴!质检是独立部门,怎么能跟生产混在一起?老钱是技术干部,你让他站在这里喝西北风,吸油烟吗?”
老钱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觉得林旬这是在变相地羞辱他。
“林旬,你别以为你修好了机器,就能对所有事都指手画脚!”刘全胜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林旬脸上了,“我告诉你,这条规矩,是建厂的时候就定下的!你想改,门都没有!”
“刘科长,我不是要改规矩,我是要优化规矩。”林旬的目光平静如水,他迎着刘全胜的怒火,一字一句地说道。
“咱们墙上挂的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难道是挂着看的吗?”
“现在,一个能让效率和质量同时提升的法子摆在面前,就因为‘以前没这么干过’,就一棍子打死?”
“那我们花几百万马克买回来的瓦尔特车床,是不是也该用几十年前的老法子去修?”
林旬的这番话,字字诛心。尤其是最后一句,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刘全胜和周围一些老人的脸上。
刘全胜被噎得满脸涨红,他指着林旬,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你……你这是在动摇根本!动摇我们厂几十年的根基!”他把冲突上升到无以复加的高度。
林旬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丝怜悯:“刘科长,根基若是烂的,不扶正,这栋大楼早晚要塌。”
话音刚落,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说得好。”
众人回头,只见王厂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那里,他身边还跟着脸色复杂的张师傅。
王厂长看着林旬那张年轻却沉稳的脸,心里一声暗叹。
如今南边“下海”的风都快吹到内陆了,厂里多少有点本事的都人心浮动。
像林旬这样的绝世宝才,要是今天被“规矩”这种破事寒了心,明天一张辞职报告拍过来,自己哭都没地方哭去。
他打定主意,开口道:“老刘,你的顾虑我懂,怕乱,但林旬说得没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是工厂,不是衙门,一切都要为生产服务。”
他走到老钱面前,语气缓和了许多。
“老钱,辛苦你一下。今天你就当一回‘随线检验员’,桌子椅子茶水,马上给你搬过来。
这批活要是干得漂亮,效率提升超过百分之二十,我私人再给你包个五十块钱的红包!”
五十块!这可是当时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了!
老钱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脸上的不情愿一扫而空,他挺直了腰板,大声说道:“厂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刘全胜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王厂长都发话了,还许下了重赏,他再阻拦,就是跟厂长对着干,跟所有人的奖金过不去。
他只能冷哼一声,悻悻地退到了一边,但那眼神,恨不得在林旬身上戳出几个窟窿。
很快,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老钱那宝贝的搪瓷茶缸和检验工具,都被搬到了林旬指定的位置。
一个新的,简陋但高效的“流动质检点”就这么诞生了。
生产,重新开始。
这一次,流程顺畅得让人难以置信。车床加工出的零件,几乎是无缝衔接地就到了老钱手里。
老钱也铆足了劲,检验,盖章,动作一气呵成。盖了章的零件立刻被周勇推走,送往下个工序。
整个生产链条,仿佛一条被接通了主动脉的钢铁巨龙,彻底“活”了过来。
每一个零件都成了流淌的血液,在各个工位之间紧张而有序地奔腾,发出了效率的强劲心跳。
车间里的工人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干了半辈子活,第一次见到生产能这么干。
张师傅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看着那个在人群中从容调度的年轻身影,内心,早已不是惊涛骇浪,而是一片被彻底颠覆后的寂静。
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几十年引以为傲的经验、手艺,就像这车间里笨重的旧机器,虽然还能转,但已经发出了被时代淘汰的轰鸣。
他攥紧了拳头,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这小子要走的路,绝不止于这个小小的车间。而我……还能不能跟得上?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
当收工铃响彻车间时,生产统计员老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厂长办公室。
他手里的报表因为跑动而剧烈抖动,仿佛捏着一张滚烫的捷报。
“王厂长!”他一脚踏进门,声音因激动而变了调,“算……算出来了!”
王厂长和张师傅同时抬起头。
老李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人均效率,提升百分之三十七点五!”
他顿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将报表重重拍在桌上。
“废品率……是零!一个废品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