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科的工作效率在老王的主导下高得惊人。
多台高精度3d扫描仪如同沉默的工蜂,在书房及其周边区域发出细微的嗡鸣,激光束一遍遍掠过墙壁、家具和地面,将那些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刻痕,转化为海量的点云数据。
在等待初步模型生成的时间里,陆珩没有让任何人闲着。
他亲自带队,对公寓的其他房间进行了快速勘察。
主卧、次卧、客房、甚至卫生间……没有任何一个表面得以幸免。
这套价值不菲的顶楼复式,已然变成了一座文字的坟墓,一个被固化在三维空间里的、属于李忆舟的庞大记忆库。
“队长,”
陈默从次卧出来,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几分,他指着里面,“
那间房……刻的全是数字、公式和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像是他的研究笔记。”
陆珩走过去,站在门口向内望。
果然,与其他区域相对“通俗”的文字不同,这里的刻痕更显抽象和艰深,充满了数学和神经科学的术语。
他甚至在一些角落里,看到了用简笔勾勒的大脑结构图和复杂的网络模型。
“看来,他把自己的学术生涯也‘备份’在这里了。”一个干练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陆珩回头,看到犯罪心理专家林静已经到了。
她穿着剪裁得体的风衣,妆容精致,与周围混乱诡异的环境格格不入,但眼神中却带着专业性的审视光芒。
“林老师,你来得正好。”陆珩侧身让她进来。
林静没有急于去看那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大脑,她的目光首先被满墙的刻痕所吸引。
她缓缓踱步,指尖虚虚地划过墙壁上那些深刻的痕迹,仿佛在感受其中蕴含的情绪。
“工整,极度工整。”
林静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下笔没有任何犹豫,每一笔的深度和宽度都几乎一致……这说明刻录者在做这件事时,内心拥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秩序感,或者说,他需要通过这种极致的秩序,来压制某种强烈的情感。”
她停在书房门口,看着门框上刻满的、关于李忆舟某次海外演讲经历的记述,微微蹙眉:
“看这里,记述一次成功的演讲,内容客观,但你们感受一下这个笔触……尤其是提到‘掌声雷动’这几个字时,刻痕明显加深了,边缘甚至有些崩裂。这不是记录,这是一种……无声的嘶吼。”
陈默顺着她的指引看去,果然发现那几处笔画显得格外狰狞。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
这时,老王的助手抱着笔记本电脑过来:“陆队,王工说初步的二维拼接模型已经出来了,可以分区浏览了。”
陆珩、林静、陈默立刻围拢过去。
屏幕上,整个公寓的平面图被分割成无数个区块,每个区块都对应着扫描下来的刻痕内容。数据庞大得令人咋舌。
“划分区域,重点排查与李忆舟有明显矛盾或利益冲突的人际关系记录。”
陆珩下令,
“陈默,你带几个人负责客厅和餐厅区域,重点寻找商业往来、合作纠纷相关的内容。林老师,麻烦你和我一起,先从书房和主卧这些更私密的区域开始。”
任务分配下去,众人立刻投入了这场无声的“阅读”。
空气中只剩下扫描仪的嗡鸣、敲击键盘的声音和压抑的呼吸声。
书房区域,陆珩与林静。
这里的文字密度最高,内容也最为核心。
除了那些深奥的研究笔记,更多的是李忆舟的个人日记、内心独白,以及对身边人的评价。
· 关于学术竞争对手,海都大学神经科学院的李彦漠教授:
“十月三日。李彦漠又在学术会议上大放厥词,质疑我的‘记忆编码理论’基础不牢。可笑!他不过是嫉妒我抢先一步发表了成果。他那篇漏洞百出的论文,若非我‘借鉴’了其中几个关键数据点,他连发表的机会都没有。庸才总是善于叫嚣。”
刻痕在这里显得平稳,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轻蔑。
· 关于商业伙伴,忆舟科技公司的cEo林沈一:
“十一月十一日。与林沈一商讨新项目股权分配。此人贪婪无度,竟想以区区资金投入占据主导?若非看中他背后的资源,早已将他踢出局。待技术成熟,便是鸟尽弓藏之时。”
笔触在“贪婪无度”、“踢出局”等词上,略显急促。
· 关于前妻刘韩茉:
“十二月二十五日。刘韩茉竟还有脸来索要更多赡养费?当年若非我,她不过是个碌碌无为的小职员。婚姻期间毫无建树,离婚后却想坐享其成?可笑的女人,以为掌握了那些无关痛痒的‘旧事’就能威胁我?异想天开。”
在“威胁我”几个字上,刻痕骤然加深,带着明显的恼怒。
“傲慢,控制欲强,善于利用他人,且缺乏共情能力。”
林静总结道,目光锐利,
“从他的自述来看,这三个人都有充分的动机。李彦漠被学术剽窃,林沈一面临过河拆桥,刘韩茉则可能掌握了某些李忆舟不想公开的‘旧事’。”
陆珩默然点头,将这些信息刻入脑海。
李忆舟的光鲜外表下,是这样一个以自我为中心、视他人为工具的冰冷内核。
客厅区域,陈默小组。
这里的记载更偏向于工作与社交。
他们发现了更多与林沈一相关的记录,大多是李忆舟对合作条款的不满和对林沈一能力的不屑。
同时也找到了一些与其他商业伙伴或学术同行的交流,其中不乏龃龉和矛盾。
“陆队,”
陈默拿着打印出的部分关键内容过来汇报,
“根据这些记录,初步梳理出三位矛盾比较突出的嫌疑人:李彦漠教授、林沈一总裁,以及他的前妻刘韩茉女士。都已经通知到队里,随时可以传唤问询。”
陆珩接过名单,目光沉静。
线索似乎清晰地指向了这几位与李忆舟有利害冲突的人。
就在这时,完成初步解剖的苏棠回到了现场。
她脱下了无菌服,只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外罩一件冲锋衣,脸上带着一丝解剖工作后的疲惫,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然清澈有神。
她绕过忙碌的技术人员,走到书房门口,没有去看那具恐怖的尸体和大脑标本,而是仰头看着四壁和天花板上那无穷无尽的文字。
“怎么样,苏法医,有什么新发现?”陈默连忙问道。
苏棠没有立刻回答,她眯着眼,仿佛在欣赏一幅旷世奇作,又像是在破解某种密码。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悠悠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嘲讽:
“啧啧,真是……了不起的工程。”
她转向陆珩,用拿着笔的手随意地指了指满墙的刻痕:
“陆队,说真的,这比我那份干巴巴的、只有数据和结论的验尸报告,可要详细多了。李大师这是把自己从里到外,扒得干干净净,全都刻在这儿了。”
她顿了顿,用手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困扰:
“就是这排版太差,毫无重点,看得人眼晕。你说凶手费这么大劲儿,就不能做个目录索引,或者至少分个章节吗?这阅读体验也太不友好了。”
陈默嘴角抽搐了一下,在这种环境下还能吐槽排版问题的,恐怕也只有苏棠了。
陆珩对于苏棠跳脱的言语似乎早已习惯,他捕捉到了她话里的关键信息:
“比你验尸报告详细?意思是,这里的记录,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全面?”
“何止全面。”
苏棠走到一面刻满了李忆舟童年记忆的墙前,手指虚点着其中一段关于“偷吃邻居家水果被狗追”的糗事,
“连这种他自己可能都忘了的破事儿都刻上去了。凶手要么是对他了如指掌的身边人,要么就是……用了某种方法,把他脑子里的东西,像硬盘格式化前拷贝数据一样,一点不落地‘读’了出来。”
“读出来?”林静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苏法医,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个法医,负责研究死人,不负责解读活人的疯狂。”
苏棠耸耸肩,打断了林静的追问,但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大脑,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凝重,
“但我建议你们读快点,也读仔细点。毕竟……”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冷静:
“能想到用这种方式‘保存’记忆的凶手,他真正想让我们看到的,或许恰恰是他精心隐藏的东西。这座宫殿,也许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误导。”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但公寓内的气氛,却因为苏棠这最后一句话,而变得更加沉重和扑朔迷离。
数据的海洋已经铺开,嫌疑人也已浮出水面,但真相,似乎依旧隐藏在这片由文字构成的、令人晕眩的迷宫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