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夜幕，将那座灯火通明却冰冷压抑的老宅远远甩在身后。顾言琛靠在后座，闭着眼，眉宇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车厢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低气压，连司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他看起来像是刚从一场没有硝烟的残酷战争中溃败下来，浑身都透着一股精疲力尽的颓唐。不是肉体上的，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倦怠。奶奶的话，父亲冷静却不容置疑的态度，还有叔伯们看似关切实则施压的眼神，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将他紧紧缠绕，拖向一个早已为他设定好的深渊。
“言琛，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清楚顾家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那个女孩，林小溪？我们调查过，很普通，对你未来的事业，对我们顾家，没有任何助益。”
“感情？年轻人谈几次恋爱无可厚非，但婚姻不是儿戏。白家的女儿，无论是家世、学历、教养，都与你更为匹配。这也是你奶奶的意思。”
“去w市的分公司待几年，沉淀一下，也正好……冷静冷静。断了这边的念想，对你们彼此都好。”
“如果你一意孤行，那么，不仅仅是你现在的位置，包括你父亲在集团内的项目，以及……那个女孩家那个摇摇欲坠的小超市，可能都会受到一些不必要的……市场波动影响。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该怎么选。”
一句句，一字字，如同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他最在意的地方。他试图抗争，试图用自己这几年的业绩证明自己的能力可以不需要联姻来锦上添花，试图告诉他们小溪有多么好，试图争取一个两全的可能……但在家族这台庞大而冰冷的机器面前，他个人的意愿和感情，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不在乎林小溪是谁，只在乎她“不是谁”。他们不在乎他是否快乐，只在乎他的选择是否符合家族的利益。
无力感。深深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绝对的力量和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面前，他引以为傲的能力和坚持，脆弱得如同琉璃，一触即碎。
车子驶入市区，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无法在他眼中映出一丝光彩。那些繁华和热闹，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他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琥珀里，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却无法触及，也无法被理解。
“少爷，是回公寓吗？”司机小心翼翼地询问。
顾言琛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血丝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他张了张嘴，那个“嗯”字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回那个空荡荡的，此刻只会放大他孤独和失败的公寓？
不。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喘口气，能暂时容纳他所有狼狈和痛苦的地方。
“去A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司机应了一声，调转了方向。
车子在A大附近停下。顾言琛没有让司机开进学校，他推开车门，晚秋带着寒意的风瞬间包裹了他，让他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却也带来了更深的寒意。
他独自一人，步履沉重地走进熟悉的校门。夜晚的校园并不寂静，三三两两的学生嬉笑着从身边经过，抱着书的情侣依偎着慢行，篮球场上还有奔跑跳跃的身影，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无忧无虑的气息。
这一切，都曾是他和小溪一起经历和拥有的。而此刻，这些鲜活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内心的荒芜和即将到来的失去。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人多的地方，凭着记忆，走向那个他们最常去，也最具意义的角落——那片湖边。
夜晚的湖边比白天安静许多，只有风吹过柳枝的簌簌声和偶尔几声遥远的虫鸣。路灯在水面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影，破碎而迷离，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他走到那张熟悉的长椅前，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鼓起勇气，牵起了她的手。那时，他掌心滚烫，内心充满了确定和希冀，仿佛真的抓住了整个世界。
而现在，他颓然坐下，身体的重量完全交付给冰冷的木质长椅。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抵在额前。闭上眼睛，老宅里发生的一切再次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
奶奶最后那句带着终极威胁的话，犹在耳边：“言琛，顾家能给你的，也能轻易收回。包括你珍视的一切。不要考验奶奶的决心，也不要……毁了她。”
“毁了她”三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留下难以愈合的焦痕。他毫不怀疑奶奶有这个能力。在他羽翼未丰，尚未在家族中建立起不可动摇的地位之前，他根本没有足够的筹码去保护她，对抗整个家族的意志。
去w市，是流放，也是警告。如果他顺从，或许还有蛰伏之后的机会。如果他反抗，那么他和她，可能立刻就会万劫不复。
理智告诉他，暂时的分离，或许是眼下唯一能保护她的方式。可情感上，一想到要离开她，要去一个没有她的城市，度过未知的、漫长的岁月，他的心就像是被硬生生撕裂开一个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才刚刚拥有她，才刚刚品尝到爱情最甜蜜的滋味，才刚刚在她的笑容里找到了对抗这个世界所有冰冷的温暖。为什么转眼之间，就要被迫放手？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哑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溢出，像受伤的野兽在绝望地哀鸣。他猛地抬起头，一拳狠狠砸在身旁坚硬的长椅扶手上，手背瞬间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指节处泛起了红痕。
这点物理上的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内心的万分之一。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冲撞，寻找着一条根本不存在出路。带她私奔？且不说她是否愿意放弃学业和家人，家族的力量足以让他们在国内寸步难行。彻底与家族决裂？他或许可以尝试从头开始，但她和她的家人，必将承受顾家滔天的怒火，那不是他们能承受得起的。
无论怎么选，似乎都是一条死路。而每一条死路的尽头，受到伤害最深的，都会是他最想保护的那个人。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夜越来越深，湖边的风也越来越冷，穿透他单薄的西装，侵入骨髓。但他毫无知觉，只是僵直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的石像，周身笼罩着化不开的浓重悲伤和无力。
时间一点点流逝， 学院里的灯火逐渐稀疏，最后只剩下几盏孤独的路灯还在坚守。
不知过了多久，他几乎被冻得麻木的身体，才微微动了一下。他缓缓地、几乎是机械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手机。
屏幕解锁，柔和的光亮起，瞬间刺痛了他适应了黑暗的眼睛。
手机屏幕的背景照片，是他偷偷拍下的林小溪。那是在他生日那天，在她布置的教室里，她捧着蛋糕，烛光映照着她的脸庞，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笑容干净、纯粹，充满了毫无保留的爱意和喜悦。
他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屏幕上她的笑脸。冰凉的玻璃屏幕，无法传递任何温度，但他仿佛能感受到那一刻她笑容里的暖意。
就是这样的笑容，让他觉得所有努力都值得，让他想要拼尽全力去守护。
可是现在，他非但守护不了，还可能成为带给她最大风雨的那个人。
奶奶的威胁，家族的施压，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无法想象，如果小溪知道这一切，她该有多么害怕，多么无助。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会不会也染上和他此刻一样的绝望？
他不能告诉她。至少，不能告诉她全部。他不能让她承受这份沉重的恐惧和屈辱。
可是，他又该如何向她解释他即将离开？如何解释这看似突如其来的“放弃”？
“等我……？”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这是他刚才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唯一能想到的、苍白无力的承诺。可是，等多久？三年？五年？还是更久？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变故？她会不会等他？时间和社会会不会磨灭他们之间的感情？
他没有任何把握。
“时间真的能解决一切吗？”
她昨晚带着哭腔的质问，此刻像一把精准的匕首，刺中了他心中最不确定、最恐惧的地方。
他给不了她答案，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痛苦如同潮水，再次汹涌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刚才撞击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仿佛这样就能离照片上那个笑容更近一点，就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微弱的力量。
但最终，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姿势，在空旷无人的湖边，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独自咀嚼着这份来自现实的重击和命运的嘲弄。家族像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网，他越是挣扎，就被缠得越紧，几乎要窒息。
而手机屏幕上，林小溪的笑容，依旧那么灿烂，那么温暖，却也那么……遥远。
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手机电量过低发出警告的提示音，才将他从痛苦的泥沼中暂时惊醒。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夜已深沉，万籁俱寂。
该走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能走去哪里。回到那个没有她的公寓，还是……去面对她，开始编织那个注定会伤害她的、关于离别和等待的谎言？
他艰难地站起身，因为长时间的静止和寒冷，身体有些僵硬，踉跄了一下。他最后看了一眼在夜色中泛着微光的湖面，那里埋葬了他最初的心动，此刻，似乎也要埋葬他短暂的爱情和美梦。
然后，他转过身，拖着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融入了更深的夜色之中。
背影萧索，充满了英雄末路般的悲凉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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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