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会议的画面里,西装革履的精英们唇枪舌剑,每一个英文单词都像冰冷的子弹,在顾言琛的耳膜上撞击、弹跳。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错综复杂的条款、对方律师咄咄逼人的质疑……这一切原本能让他全神贯注、肾上腺素飙升的挑战,此刻却变得无比遥远而模糊。
他的身体坐在灯火通明、干燥温暖的临时会议室里,灵魂却早已被剥离出去,滞留在了那片冰冷刺骨的暴雨之中,紧紧跟随着那个踉跄而绝望的身影。
william 在屏幕那头点了他的名:“Yanchen,关于附属协议里的排他性条款,你的看法是?”
他猛地回神,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强行将几乎脱口而出的“小溪”咽了回去,逼迫自己的大脑从一片混沌和钝痛中挤出一点专业素养。他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惊讶的沙哑和干涩,但条理竟意外地清晰,精准地指出了条款中的潜在风险和博弈点。
团队成员投来钦佩的目光,william 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有顾言琛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一具被职业本能驱使的空壳在表演。他的指尖在桌下冰凉,甚至微微颤抖。掌心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月牙形伤痕,在每一次握拳时都带来清晰的刺痛,这微小的痛感成了他保持清醒、不至于在会议上彻底崩溃的唯一锚点。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翻炸。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
是她最后那个空洞平静的眼神;
是她抱着书决绝离开的单薄背影;
是她在暴雨中仰头承受,那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模样……
还有那句,他没能回答,等同于默认的诘问——“我们是没有未来的,对吗?”
悔恨,像藤蔓一样疯狂滋生,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当时为什么要沉默?
他为什么不立刻冲上去抱住她,告诉她不是的,一定有办法,他绝不会放弃?
那个该死的会议!那该死的责任!
在那一刻,他选择了冰冷的项目和远在纽约的陌生人,将他此生最珍视的女孩,独自留在了足以吞噬一切的暴雨里。
他是个混蛋。
一个彻头彻尾、自私懦弱的混蛋!
会议终于在一种近乎虚脱的状态下结束了。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顾言琛强撑着的所有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疲惫而痛苦的阴影。额头上沁出的,不知是未干的雨水,还是冰冷的冷汗。
“Yanchen,干得漂亮!” william 的越洋电话打了过来,语气带着激赏,“刚才那个切入点非常关键,为我们争取到了最大的让步空间……”
“william,”顾言琛打断他,声音疲惫得像是在沙漠里跋涉了三天三夜,“后续的细节,让法务和david跟进,我有点……私事,必须立刻处理。”
不等对方回应,他直接挂断了电话,甚至粗暴地关掉了手机。
世界,终于清静了。
但也将那份噬骨的悔恨和恐慌,衬托得愈发清晰、尖锐。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眼前甚至黑了一瞬。他顾不上这些,抓起桌上湿漉漉的车钥匙,像一头失控的困兽,冲出了办公楼。
雨,还在下。
比之前小了一些,从狂暴的倾泻变成了绵密而冰冷的雨丝,在夜风中斜斜地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笼罩着整个城市。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雨水混杂的湿冷气息。
他的车就停在附近。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引擎,暖气打开,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身体由内而外都是冰冷的,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痛苦地跳动着。
他必须立刻见到她!
现在!马上!
他无法想象这个夜晚,在他缺席的这几个小时里,她是如何度过的。她是不是还在哭?是不是冻坏了?是不是……对他彻底失望,再也不愿见他?
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
车子如同离弦之箭,划破雨夜的沉寂,朝着A大方向疾驰而去。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摇摆,刮开一片清晰又很快被新的雨水模糊的视野。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破碎的倒影,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
他恨不得能瞬移到她的身边。
终于,熟悉的宿舍楼出现在视野尽头。他将车随意停在路边,甚至来不及熄火,便一把推开车门,再次投身于冰冷的雨幕之中。
他没有打伞。
仿佛这种肉体上的惩罚,能稍微缓解一点内心的煎熬。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宿舍楼对面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站定。这个位置,能清晰地看到她宿舍的窗口。那里亮着温暖的、鹅黄色的灯光,像黑夜中唯一指引他的星辰。
可是,这光,却无法驱散他心底的寒冷和黑暗。
雨水很快再次浸透了他原本半干的头发和衣服,顺着额发流下,滑过眉眼,滴落在他颤抖的睫毛上,模糊了他的视线。冰冷的水珠钻进他的脖颈,带来一阵阵寒颤。但他浑然不觉,只是固执地、一动不动地仰着头,定定地望着那扇窗户。
仿佛一个虔诚的、等待救赎的信徒,又像一个自知罪孽深重、祈求原谅的囚徒。
时间在雨丝的滴答声中缓慢流逝。
宿舍楼里偶尔有晚归的学生打着伞匆匆跑过,看到他这副狼狈而怪异的样子,投来好奇或诧异的目光,但他毫无反应。他的整个世界,都缩小成了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演练着见到她该说什么。
道歉?解释?乞求?
不,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只想告诉她,他错了。他不该让她一个人离开,不该在那一刻选择沉默,不该让她独自承受这场暴雨和绝望。
他只想紧紧抱住她,用身体的温度告诉她,他在这里,他不会再放开。
可是,她会原谅他吗?
她还会……愿意看他一眼吗?
巨大的不确定性和恐惧攫住了他,比这冰冷的雨水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他害怕看到她那扇窗户后面,出现的是她彻底对他关上的心门。
……
宿舍里,林小溪已经换下了湿透的衣物,洗了一个热水澡。但身体表面的寒意似乎驱散了,心底的冰冷却依旧盘踞不去,沉甸甸地压着。
她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神空洞,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咖啡馆里他沉默的脸,和暴雨中那令人窒息的绝望。
苏晓晴和另一个室友李萌担忧地看着她,递过来一杯热姜茶。
“小溪,喝点热的暖暖身子,别感冒了。”苏晓晴轻声说道,语气里满是心疼。她大概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从下午小溪失魂落魄地淋雨回来,她就知道,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小溪机械地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却丝毫暖不了她冰凉的心。她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没事,谢谢。”
怎么会没事呢?
她那红肿未消的眼睛,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以及那强装镇定却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指,无一不在诉说着她的“有事”。
李萌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想将窗帘拉上,让小溪早点休息。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楼下,动作顿住了。她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雨幕中那个站在树下的模糊身影。
“咦?”她发出一声疑惑的低呼,“那树下……是不是站着个人啊?下这么大雨,怎么不打伞?”
苏晓晴闻言,也好奇地凑了过去。
雨丝在路灯的光线下泛着银白的光,那个身影几乎与昏暗的树影融为一体,但他挺拔的身形和那种即使隔着这么远、隔着雨幕也无法忽视的执拗姿态,让苏晓晴瞬间认出了他。
“小溪!”苏晓晴猛地回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呼,“快来看!是顾言琛!他在楼下!就在雨里站着!”
林小溪握着杯子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姜茶泼洒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没有动。
心脏,却在这一刻,疯狂地、失控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闷痛。
他……来了?
在这样冰冷的雨夜里?
他来了多久?
“我的天……”李萌也看清了,捂住了嘴,“他……他浑身都湿透了吧?这得站了多久啊?不要命了吗?”
苏晓晴焦急地看向小溪:“小溪!你听见没有?他就在下面!这么大的雨!”
林小溪依旧没有动。她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来了。
在她已经绝望,已经准备将心门彻底锁死的时候,他来了。
用这样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
是忏悔?是苦肉计?还是……他真的和她一样痛苦?
理智告诉她,不应该心软,不应该再给他机会。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一场雨、一次等待就能解决的。那沉默背后的巨大阻力,依然横亘在那里,无法逾越。
可是……情感却像疯长的藤蔓,不受控制地缠绕上来。
她想起他曾经的好,想起他掌心的温度,想起他看她时专注而温柔的眼神……也想起了他刚才在咖啡馆里,那同样痛苦而挣扎的神情。
他是不是……也很痛?
见她依旧不动,苏晓晴忍不住了,她冲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户,朝着楼下大喊:“顾言琛!你疯了吗?!下这么大雨!你会生病的!”
冰冷潮湿的空气夹杂着雨丝瞬间涌了进来,吹动了窗帘,也吹动了林小溪额前的碎发。
楼下的身影,似乎因为这声呼喊而微微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绵密的雨丝,准确地、执拗地,望向了这个窗口,望向了……那个坐在桌前,背对着他的身影。
即使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的目光,像是带着灼热的温度,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使林小溪背对着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视线的重量和……绝望的哀求。
她猛地闭上了眼睛,手指死死抠着桌沿,指节泛白。
内心那座用理智和绝望筑起的堤坝,在苏晓晴的那声呼喊和他那无声却无比沉重的目光中,开始剧烈地摇晃,出现了第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