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已定,便再无半分迟疑。“谷主,保重。”周怀瑾对着谷梁青,深深地,行了一礼。这一礼,既是告别,也是托付。托付他,将方士一脉的传承,好好地,守护下去。
谷梁青老泪纵横,嘴唇翕动,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知道,自己再也劝不动这个意志如铁的男人。他只能从怀中,掏出所有能用得上的金疮药、解毒丹,一股脑地,塞进了周明曦的怀里,“孩子……保重自己……”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简单的,五个字。
周怀瑾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下山的路,疾驰而去。他的背影,在远方火光的映衬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带着一种一去不返的悲壮。
“长姐!”冯熙然喊了一声,紧紧地跟上了冯嫣儿的脚步。“爹!姐姐!”周明曦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在周怀瑾和冯嫣儿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们心中的迷茫与彷徨,便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他们或许还不能完全参透“家国大义”这四个字背后,那沉甸甸的分量究竟承载了多少历史的厚重与责任的千钧,但他们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眼前这些与自己血脉相连、朝夕相伴的人,是生命里最无法割舍的牵挂,是拼了命也要护周全的存在。所以,无论前路是生是死,是光明坦途还是万丈深渊,他们都要牢牢攥着彼此的手,肩并着肩,站在一起,绝不分离。
一行四人,身影在苍茫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执拗。他们就像四条明知前方是汹涌激流,却偏要逆水而行的鱼,摆尾、腾跃,丝毫不顾浪涛的拍击与礁石的阻拦,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与退缩,只剩下那份毅然决然的坚定。脚下的土地正在被肆虐的洪水一寸寸吞噬,浊浪翻滚着,发出沉闷的咆哮,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深渊。可他们的脚步没有停,迎着越来越密的雨丝,向着那片正在沦陷的土地,一步步,坚定地冲了过去。在他们身后,谷梁青独立山巅,老迈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无比的孤寂。而在更远处的阴影里,苏挽月看着那四道逐渐远去的背影,陷入了天人交战的剧烈挣扎之中。
回去?还是离开?理智告诉她,她应该立刻带着《方士遗卷》,远走高飞。大隋的存亡,与她何干?李渊是她的“盟友”,她只要等到城破之后,找到李渊,便可全身而退,甚至还能为自己和苏家,谋得一席之地。这,是她过去二十年里,赖以生存的法则——趋利避害,明哲保身。可是……她的目光,死死地,胶着在那两个年轻的身影上。那是她的孩子,是她亏欠了十七年,刚刚才失而复得的,亲生骨肉。他们现在,正要跟着那个男人,冲进一座注定要陷落的死城,去赴一场,毫无胜算的死局。她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吗?她能在这时候,抛下他们,独自逃生吗?十七年前,在滔天的洪水中,她已经“抛弃”过他们一次。那份深入骨髓的悔恨与痛苦,折磨了她整整十七年。难道今天,她要再重复一次当年的选择吗?
不!一个声音,在她的心底,疯狂地咆哮着。苏挽月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决绝。她将那卷用油布包裹好的《方士遗卷》,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秘境入口的一块隐蔽的石头下。然后,她看了一眼谷梁青所在的方向,身影一晃,如同一道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下山的夜色之中。她没有去追赶周怀瑾他们,只是远远地,不远不近地,跟在队伍的后面。她选择了,与她的儿女,站在一起。哪怕,她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哪怕,这意味着,她要背叛自己的“盟友”;哪怕,这意味着,她也要将自己,投入到那片必死的修罗场之中。
下山的路,愈发崎岖难行。原本就蜿蜒陡峭的石阶被雨水浸泡得湿滑不堪,碎石与泥泞混杂在一起,每走一步都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稍不留神便可能失足滚落。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也随着他们下行的脚步愈发浓重起来,那股铁锈般的腥气混着雨后的湿冷,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压得人胸口发闷。
就在这时,他们开始撞见三三两两逃难的百姓。那些人,一个个衣衫褴褛,原本的衣物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泥与血渍,有的甚至赤着脚,脚掌被碎石划出一道道血口子,却似浑然不觉。他们面带无法掩饰的惊惶,眼神涣散,身形踉跄,如同被猎人的利刃惊到的麋鹿,拼了命地朝着山林深处逃窜,仿佛身后有索命的厉鬼在穷追不舍,连回头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们的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泪水冲刷出的沟壑,还是烟灰凝结的污痕,泪痕与烟灰交叠在一起,糊成一片狼狈。唯有那双眼睛,空洞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里面盛满了家破人亡的绝望——那是失去了家园的茫然,是痛失亲人的哀嚎,是对未来的彻底无望,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眉梢眼底。
周怀瑾一行人,逆着人流而行,显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许多难民,都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他们。“别……别回去了……城里……城里是地狱啊……”一个断了手臂的老者,瘫倒在路边,绝望地,朝着他们喊道。周怀瑾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默默地,将腰间的水囊,递给了他。他看到了太多这样的场景,他的心,在滴血。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回去的脚步,才变得更加坚定。他看了一眼身边,正被眼前的惨状,惊得脸色发白的周明曦和冯熙然。他知道,他正在带着这两个无辜的孩子,走向死亡,但是,他别无选择。有些道理,只有用血与火,才能教会他们;有些精神,只有在最绝望的逆境中,才能得以传承。他握紧了手中的“惊鸿”剑,眼神中,闪烁着钢铁般的意志。他要用自己的生命,为这两个孩子,上这最后一课;也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他们,直到最后一刻。
冯嫣儿一路上,沉默不语。她只是偶尔,会回望一眼那幽深的秘境入口方向。那里,代表着生,而她现在,正走向死。命运,是何等的可笑。她一生追求避世,追求安宁,却被一段尘封的恩怨,拉入了江湖的血雨腥风。她刚刚了结了私仇,以为可以就此解脱,却又被卷入了改朝换代的,家国战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冥冥之中,拨弄着她的命运丝线,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将她,推向了这片她最不想踏足的,修罗场。她闭上眼睛,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叹息声,很快,便消散在了凛冽的寒风之中。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大兴城的西门,已是岌岌可危。巨大的撞车,在唐军士兵的推动下,一次又一次,疯狂地,撞击着那扇饱经沧桑的城门。每一次撞击,都让整段城墙,为之颤抖。城楼之上,隋军的将士们,用血肉之躯,进行着最后的抵抗。滚木、礌石、金汁、火箭……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早已用尽。他们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堵住城墙的缺口,用手中的刀剑,去砍杀那些顺着云梯爬上来的敌人,喊杀声,震耳欲聋。
周怀瑾一行人,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赶到了城门之下。此刻的城门,已经不再是为了抵御外敌,而是为了防止城中的达官贵人,私自出逃。一队羽林军,正奉代王杨侑之命,准备落下千斤闸,彻底封死城门,与城偕亡。“快!关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入!”一名校尉,声嘶力竭地吼道。那巨大的,包着铁皮的城门,在数十名士兵的合力推动下,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开始缓缓地,关闭。那扇门,仿佛是生与死的分界线,门外,是还有一线生机的逃亡之路,门内,是注定要被毁灭的,血腥地狱。
“爹!”周明曦看着那即将闭合的门缝,焦急地喊道。“冲!”周怀瑾没有丝毫犹豫,一声断喝,身形如同离弦之箭,第一个,冲了出去!他的身后,冯嫣儿、冯熙然、周明曦,三人紧紧相随!
“站住!什么人!”守城的士兵,发现了他们,立刻举起长矛,厉声喝道。然而,周怀瑾的速度,何其之快!他没有伤人,只是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从几名士兵的缝隙中,一穿而过!就在他们四人,刚刚冲入城门的那一刹那——“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两扇厚重的城门,终于,严丝合缝地关上了!紧接着,“哐当”一声巨响,千斤重的门闩,被重重地,落下!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分成了两半。门外的世界,在他们身后,彻底远去,门内的世界,一个被战火、死亡与绝望所笼罩的,孤城,将他们彻底吞没。
四人站在城门洞的阴影里,听着耳边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每一次撞击的剧烈震颤,呼吸着空气中那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他们,回到了这座,即将毁灭的城,也亲手,斩断了自己,最后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