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设立了光荣榜的全厂大会,像一把烈火,彻底点燃了所有工人的雄心。
每个人都像上了弦的钟表,为了那珍贵的肉票白面和布料,都拼了命地干活。
工厂的生产效率,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短短几天,仓库里那些包装精美的玩具,就已经堆积如山,几乎快要溢了出来。
看着这些凝聚了全厂心血的金疙瘩,晏卫国和晏建军等人,是既喜悦,又焦虑。
喜的是,生产这条腿,已经迈得又快又稳。
焦虑的是,销售那条腿,还迟迟没有传来确切的消息。
晏建民去县城,已经快十天了。
期间,他只托人带回来一句话,说是事情有了眉目,让家里放心。
但具体有了什么眉目,进展到了哪一步,谁的心里都没底。
这天晚上,晏家的堂屋里,又开起了家庭会议。
“明洲啊,”晏卫国点上他的旱烟锅,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圈里,都带着一股子愁绪,“建民这小子,在县城到底行不行啊?这都快过年了,咱这货要是再卖不出去,可就真要砸手里了。”
在他们农村人的观念里,年底是花钱的时候,也是回笼资金的时候。
要是年前不能把东西变成钱,那这个年都过得不踏实。
晏明洲心里其实也有些打鼓,但他面上却显得很平静,给大伯倒了杯热茶,笑着安慰道:“大伯,您别急,跑供销社这种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的,特别是咱们这种新厂,想要打开销路,磨嘴皮子,磨时间,都是免不了的。”
“建民哥能托人带回信,说有眉目了,那就证明,他已经找到了门路,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也确实在盘算着下一步的棋。
供销社的渠道必须要打通,因为在八十年代初,这几乎是唯一能覆盖全县的官方销售网络。
但他也不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这一个篮子里。
万一晏建民那边真的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阻力呢?
必须要有一条备用的,甚至是更直接的路线!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院子外面传来了一阵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风尘仆仆地推门走了进来。
正是消失了近十天的,晏建民!
这人还真不抗叨咕,刚才大家还在谈论他呢,转眼这就回来了!
“建民!你可算回来了!”
屋子里的人一下子都站了起来,钱玉芬更是第一个冲了上去,拉着自己儿子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
“哎哟,我的儿,你看看你,都瘦成啥样了!脸都黑了一圈!”
晏建民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这些天,他一个人在县城里吃最便宜的饭,住最便宜的店,白天在供销社跟人磨嘴皮子,晚上回旅馆还要琢磨第二天的话术,确实是身心俱疲。
但是,他的眼睛却是亮的!
亮得像黑夜里的星星!
“爹,娘,大哥,明州,我回来了!”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格外灿烂。
“快!快坐下喝口热水!”晏卫国连忙给他搬来凳子。
晏建民也确实是渴了,他端起桌上的大茶缸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喝下去了大半。
“到底怎么样了?事儿办成了吗?”晏卫国迫不及待地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晏建民的身上。
晏建民放下茶缸子,用袖子擦了擦嘴,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了一份文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
“安平县供销合作社联合社,产品试销协议书”。
那一行用打印机打出来的黑色宋体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是那么的清晰。
“成了!?”晏卫国瞪大了眼睛,一把抢过那份协议书,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起来。
“我……我的天!真的是供销社的合同!”钱玉芬也凑了过去,看到上面那个鲜红的圆形公章时,她就知道这事假不了!
“建民!好小子!你可真是咱老晏家的功臣啊!”晏卫国激动得一巴掌拍在了自己儿子的肩膀上,震得晏建民一个趔趄。
屋子里,瞬间就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喜悦!
只有晏明洲,没有跟着大家一起欢呼。
他只是静静地,拿起了那份试销协议,仔细地看了起来。
协议的内容,很简单。
供销社同意从玩具厂先进一千块钱的货,在县城里最大的三个门市部,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试点销售。
如果销售情况良好,再考虑进行下一步的大批量采购。
而货款的结算方式,则是……卖完再结。
看到这里,晏明洲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但他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抬起头看向晏建民,笑着问道:“二哥,辛苦了,跟我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说动那个马主任的?”
一提到这个,晏建民的话匣子,立刻就打开了。
他绘声绘色地将自己这十天来的经历,从第一天被拒之门外,到后面如何智取,如何通过偶遇搭上马主任的线,再到最后在马主任的办公室里,如何舌战李科长……他讲得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屋子里的人,听得是如痴如醉,时而为他捏一把汗,时而又为他的机智,而拍案叫绝。
特别是当他讲到,马主任是如何当着他的面,把那个不可一世的李科长,骂得狗血淋头时,钱玉芬更是激动得,连连拍手叫好。
“该!就该这么骂!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也尝尝被人训的滋味!”
等晏建民讲完,晏卫国才从激动中,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看着那份协议,有些迟疑地问道:“明洲,这……这靠谱吗?”晏卫国掐灭了手里的旱烟,忧心忡忡地问道,“万一,他们卖不出去,或者卖完了,赖着不给钱,那咱这货,不就白给他们了吗?”
他的担心,也是所有人的担心。
这年头,做生意讲究的还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种先拿货,后付款的方式,让他们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晏建民闻言,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无奈。
“爹,这事我也跟那个李科长争了,可他说这是他们供销社的规矩,所有新产品都得先试销,他说他们是大单位,是国营的,还能赖咱们一个村办小厂的钱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