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县,红旗公社。
天刚蒙蒙亮,公社大院里唯一的电话机,便再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值班员小张一个激灵,从冰冷的行军床上弹了起来。
他昨晚被县长那个电话吓得一晚上没睡踏实,生怕再出什么岔子。
他手忙脚乱地抓起话筒。
“喂?这里是红旗公社!”
电话那头,传来县侨办主任那不容置疑的声音:“我是县侨办的刘明,我找你们公社的马书记!”
“刘主任!马书记下乡检查秋收去了,还没回来。”
“那就找你们现在能说得上话的!我跟你们说,今天上午十点,我跟民政的孙局长,要亲自到你们公社,然后去红旗大队!你们立刻安排一个人,在公社门口等着我们!另外,通知红旗大队大队长晏卫国,让他务必在大队部等着,绝对不能离开!”
“是!是!保证完成任务!”小张一边点头哈腰地应着,一边用笔记下了这“最高指示”。
挂了电话,小张感觉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颤。
侨办主任,民政局长,这可都是县里平时见都见不着的大领导!
今天竟然要联袂下乡,还点名道姓地要找红旗大队的一个农民!
这到底是要出多大的事啊?
他不敢耽搁,立刻蹬上自己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一路狂奔,朝着红旗大队的方向骑去。
此时的红旗生产大队,正沉浸在一片秋收的忙碌之中。
社员们都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挥舞着镰刀,收割着最后一季的玉米。
金黄的玉米棒子被掰下来堆成一座座小山,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自从去年搞了包产到户,大家伙儿干活的劲头是空前的高涨。
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可就全是自己的了!
大队长晏卫国正背着手,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来回溜达。
他一会儿看看东家的玉米长势,一会儿又去西家地里掂掂棒子分量,嘴里还时不时地念叨着:“抓紧点!都抓紧点!看着天要变了,可别让雨给淋了!”
他如今四十八岁的年纪,因为常年风吹日晒,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不少。
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透着一股子精明和威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铛声。
只见公社的通讯员小张,骑着车子,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车子骑得歪歪扭扭,差点一头扎进旁边的水沟里。
“晏……晏大队长!”小张离着老远就开始喊,声音都变了调。
晏卫国眉头一皱,心里咯噔一下。
公社来人,还这么火急火燎的,一般都没什么好事。
不是上面要加征公粮,就是要摊派什么任务。
“小张,慢点骑!嚷嚷啥?”他板着脸,沉声问道。
小张好不容易刹住车,从车上跳下来,扶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晏大队长……我滴个娘……可算追上你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快!快去大队部!县……县里来电话了!让你等着!”
“县里来电话?”晏卫国的眼皮跳了跳,“什么事?”
“我……我也不知道啊!”小张抹了一把汗,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昨晚,是赵县长亲自打的电话!今天一早,又是侨办的刘主任打来的!说是上午十点,有重要领导要来找你谈话!天大的事!让你千万别走开!”
赵县长?
侨办刘主任?
晏卫国彻底懵了。
他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连公社的马书记都难得见上一面,怎么会惊动县长和局长级别的大人物?
还是侨办?那是什么单位?他听都没听过。
难道是家里哪个小子在外面惹了祸?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家里那个不省心的二儿子晏建民,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往镇上跑,跟一帮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
想到这里,晏卫国的脸瞬间就黑了下来。
“行,我知道了。”他沉着脸,对小张点了点头,“辛苦你了,回去吧。”
打发走小张,晏卫国站在田埂上,点了根自己卷的旱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气呛得他一阵咳嗽,但他的脑子,却在飞速地运转着。
不对!
如果是儿子惹了祸,那应该是派出所来人,怎么会是县长和什么侨办主任亲自过问?
这事透着一股子邪乎。
他越想越觉得心慌,也顾不上监督秋收了,掐灭了烟头,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走去。
他得先回家,跟老婆子商量商量,问问情况。
晏卫国家的院子里,他的老婆钱玉芬,正叉着腰,指挥着大儿媳赵秀莲喂猪。
钱玉芬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嗓门大,性子泼,年轻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吵架没输过。
操持家务却是一把好手,把家里内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秀莲!你那猪食剁细点儿!那么大的坷垃,猪能嚼得动吗?!”
赵秀莲被婆婆审问得不敢抬头,只能低着头,加快了手上剁猪草的动作。
就在这时,晏卫国沉着一张脸,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院子。
“当家的,你咋回来了?地里的活不管了?”钱玉芬看到丈夫的脸色,心里也是一突,知道肯定是出事了。
“都别干了!进屋!有事说!”晏卫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一家人包括正在院子里玩泥巴的小孙女晏小妮,都被他这阵仗吓了一跳,纷纷跟着进了堂屋。
晏卫国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将刚刚公社通讯员带来的消息,沉着脸说了一遍。
“啥?县长找你?”
钱玉芬第一个尖叫起来,手里的瓢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跟晏卫国想的一样,第一反应就是家里出事了。
“是不是建民那小子,在外面偷鸡摸狗,被人给抓了?”她急得直拍大腿。
“爹,不能吧?建民虽然不着调,但也不敢干犯法的事啊!”大儿子晏建军也慌了神,他性格憨厚,最怕和当官的打交道。
“爹,妈,你们先别急。”
这时候二儿子晏建民也回来了,一进屋就听到他妈说的话,此刻也皱起了眉头,他辩解道,“我最近就是在镇上倒腾点紧俏货,挣个差价,那叫投机倒把,最多被抓去教育教育,哪至于惊动县长啊?”
“你还敢说!”晏卫国一听投机倒把,气不打一处来,抄起炕上的扫炕笤帚就想揍他。
一家人顿时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妹妹晏小雅,疑惑地开口道:“爹,你刚才说,是侨办的领导?”
晏小雅是家里唯一的文化人,读完了高中,虽然没考上大学,但见识总比几个哥哥要多一些。
“对,侨办!这是个啥单位?”晏卫国停下了动作,看向女儿。
“侨,就是华侨的侨。”晏小雅解释道,“我听老师讲过,侨办,就是专门管理海外华侨事务的政府部门。”
海外华侨?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在场的所有人。
整个屋子,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们老晏家,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穷得叮当响,连县城都难得去一次,怎么可能和海外华侨这种只在报纸和广播里才听过的高级名词扯上关系?
“小雅,你……你没弄错吧?”钱玉芬的声音都在发颤。
“不会错的,爹。”晏卫国也反应了过来,他的脸色变得极其复杂,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对于久远记忆的茫然。
他想起来了。
他爹临死前,曾拉着他的手,反复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他二叔的名字。
一个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为不愿给地主当牛做马,而远走他乡,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亲二叔。
难道……
一个荒诞到极点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晏卫国的心底冒了出来。
但随即,他又狠狠地掐灭了这个念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都过去三四十年了,兵荒马乱的,二叔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怎么可能活下来?
还跑到了海外?
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行了,都别瞎猜了。”晏卫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站起身,对着一家人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这就去大队部等着,看看这些大领导,到底找我这个老农民,有什么天大的事!”
说完,他整了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背着手,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出了家门。
只是,没人看到他那微微颤抖的手早已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