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乾元殿内,灯火通明,却照不散那凝如实质的低气压。
鎏金博山炉里燃着上等的龙涎香,往日能安神定魄的香气,此刻却半点也压不住萧玦心头的怒火。
他指节一下下地叩击着紫檀木的御案,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殿内侍立的宫人心上。
“畏罪自尽?”萧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比万年玄冰还要冷,“崔元在锦衣卫的大牢里,还能‘畏罪自尽’?”
阶下,锦衣卫指挥使周捕头单膝跪地,头埋得更低了:“回陛下,是臣等看管不力。狱卒发现时,崔尚书已用一截布条悬梁,气绝多时。仵作验过,确系自尽。”
“确系自尽?”萧玦冷笑一声,随手将一本奏折掷于地上,“这宫里,有什么是不能‘确系’的?朕看,是有人怕他再多说一个字吧。”
周捕头心中一凛。
春祭大典上崔元的疯言疯语,已如插了翅膀般在京中权贵间流传,矛头直指中宫。
此刻崔元一死,便是死无对证。
这盘棋,下得好快,好狠!
他不禁开始怀疑,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帝王,对皇后的所作所为,当真一无所知吗?
还是说,这一切本就在他的默许甚至算计之中?
“传朕旨意,”萧玦站起身,负手而立,目光透过窗棂望向远处香语阁的方向,眼神幽深,“即刻起,封锁崔元死讯,对外只称其旧疾复发,暴毙府中。另,香语阁嗅觉特使统领沈流苏,劳苦功高,但也心力交瘁,着其于阁中静养,无朕旨意,不得擅出。”
名为静养,实为软禁。
周捕头领命退下,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陛下没有动皇后,反而先控制了沈流苏。
这究竟是要保皇后,还是要保护沈流苏这枚过于锋利的棋子?
他看不懂,也越发觉得这潭水深不见底。
香语阁内,一片死寂。
沈流苏独自坐在窗前,手里紧紧攥着那块被烈火炙烤得变形的罗盘残片。
掌心被尖锐的边缘硌得生疼,但她仿佛感觉不到。
哑婆婆(沈嬷)纵身投火的那一幕,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
那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为了给她铺平道路,用自己的性命,点燃了沈家最后的清誉之光。
悲伤如潮水,几乎要将她吞没。
“小姐……”一个微弱如游丝的声音,自罗盘残片中响起。
是先祖沈无痕的残魂,经过春祭大典上那场浩大的香魂共鸣和最后的净化,他的意识已虚弱到了极致,“老夫……快撑不住了。那孩子……阿念……他还活着……他是……唯一的……活证……”
声音戛然而止,罗盘彻底失去了光泽,变成了一块冰冷的死物。
沈流苏闭上眼,将滚烫的泪意逼了回去。
崔元死了,死得恰到好处,斩断了所有明面上的线索。
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甚至将她软禁。
皇后那只看不见的手,随时可能伸向宫中任何一个角落,将阿念彻底抹去。
她没有时间了。
沈流苏站起身,走到阁楼最高处的露台。
晚风习习,带来了宫墙内外百花的芬芳,也带来了草木枯荣的讯息。
她缓缓闭上眼,摒弃了所有杂念,将自己的五感提升到极致。
这不是玄术,这是她十年逃亡生涯中,于山林草莽间磨炼出的生存本能,是对自然界最细微变化的超凡感知力。
她像一株植物,将自己的根须无限延伸,去捕捉空气中每一缕异常的气息。
风中,有御花园牡丹的雍容,有太液池残荷的清苦,有宫人身上脂粉的甜腻……
忽然,一缕若有似无的、带着陈旧木头和微弱药草混合的气息,飘了过来。
是沉香屑混合着安魂草的味道!
这味道太熟悉了!
那是十年前,她亲手调配,用来安抚噩梦缠身的阿念的香方。
她曾将这香料塞进那只木偶的身体里。
沈流苏的眼睛骤然睁开,精光迸射!
她循着那丝微弱的气息,目光锁定在东北角一处废弃的宫殿……冷宫“百草苑”的后方,那里有一段早已荒废、杂草丛生的宫墙。
皇帝可以禁她的足,却禁不了她的香。
当夜,沈流苏以试制新香、需采集夜间花露为由,命香语阁的宫女在百草苑各处燃起了数十种气味各异的香料。
一时间,整个百草苑香气缭乱,馥郁、辛辣、清甜、幽冷……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巨大的嗅觉屏障,足以让任何监视者头昏脑涨,无法分辨其中的细微变化。
她自己,则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粗布宫女服,借着香雾的掩护,如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段荒废的宫墙之下。
墙角处,一块松动的墙砖后,是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洞口。
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夹杂着那股熟悉的、愈发清晰的沉香屑味道。
是这里!
沈流苏深吸一口气,矮身钻了进去。
里面是宫墙夹道,狭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味。
她借着从墙缝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传来一阵轻微的、木头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她放轻脚步,绕过一个拐角。
月光下,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蜷缩在角落里,他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烂红衣,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断了手臂的木偶,正用它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划拉着什么。
他的头发又长又乱,遮住了大半张脸,神情警惕而惊恐,像一头被困多年的幼兽。
正是阿念!
沈流苏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她没有出声,只是缓缓走上前去。
少年察觉到动静,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双因恐惧而睁大的眼睛。
他看到沈流苏,身体瞬间绷紧,抓起地上的半块砖头,摆出攻击的姿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威胁声。
他听不见。
十年前那场大火和惊吓,让他彻底失去了听觉。
也正是因为听不见,当年崔元用“香魂共鸣”之术操控活人祭品时,那蛊惑人心的魔音才对他全无作用,让他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聋子,听得才最真。
因为他所“听”到的,是刻在骨血里,未被言语和声音扭曲的真实。
沈流苏停下脚步,对他露出了一个尽可能温和的微笑。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点碧绿色的膏体在指尖。
一股清凉的、带着薄荷与迷迭香的安抚气息,缓缓散开。
她慢慢地、一点点地靠近,将沾着药膏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阿念的眉心。
少年身体一僵,但那清凉的气息仿佛有魔力,让他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
他没有再反抗。
沈流苏顺势蹲下,牵起他另一只没有拿砖头的手。
他的手冰冷、粗糙,布满了伤痕。
她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温暖着他。
然后,她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覆上他怀中断裂的木偶。
最后,她引导着阿念冰冷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从眉眼到鼻梁,再到唇角。
触觉,是比声音更诚实的语言。
熟悉的药香,熟悉的木偶质感,熟悉的人脸轮廓。
阿念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他空洞的眼神里,渐渐泛起了水光。
尘封了十年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强行唤醒,如破碎的镜片般在他脑海中闪现。
……冲天的大火。
……沈家祠堂里,父亲母亲倒在血泊中的脸。
……一个穿着华贵凤袍的女人,笑容温婉,眼神却像毒蛇,她身边的宫女用一根银针刺入了他的后颈。
甜得发腻的香气,让他昏昏沉沉。
还有……眼前这个女子,在庭院的梨花树下,将这只木偶交到他手中的温柔笑靥。
“啊……啊……”阿念猛地丢掉砖头,张大了嘴,却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嘶哑音节。
他疯了似的抓住沈流苏的衣袖,另一只手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用尽全身力气,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却无比清晰的图案。
一只凤凰。一只戴在发髻上,展翅欲飞的金丝凤凰发簪。
是皇后的标志!
沈流苏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终于得到了最直接的证据。
一个活生生的、经历了当年惨案,并且能指认皇后的证人。
可这个证人,又聋又哑,精神状态极不稳定,一旦暴露在人前,只会被当成疯子,甚至在开口(用手比划)之前,就会被皇后用一百种方法灭口。
将他带到皇帝面前?
不。
萧玦那句“静养”的旨意,已经表明了他不想让事态失控的态度。
他需要的是一枚可控的棋子,而不是一个会引爆整个后宫的炸药。
沈流苏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阿念,眼中最后的一丝温情被冰冷的决断所取代。
她不能再等了。
既然敌人藏在暗处,那她便设一个局,逼那条最尊贵的毒蛇,自己从洞里爬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阿念,别怕。”她握紧他的手,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即使知道他可能看不懂,但她还是要说,“姐姐在。”
她要用这个唯一的、最脆弱的证人,布一个天衣无缝的杀局。
一个,能让皇后自己走进来,再也无法走出去的局。
夜风吹拂,带来凤仪宫方向隐约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安神香气。
皇后也睡不着吗?
沈流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既然睡不着,那她就亲手为皇后调一味能让她“永眠”的香。
就从这安神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