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令下,雷霆万钧。
沈流苏的声音不高,却裹挟着地宫深处带出的彻骨寒意,让在场每一名香察司的黑甲精锐都为之凛然。
这道命令,不仅是禁售一种香料,更是向整个大晏王朝盘根错节的旧势力,正式宣战。
一名百户模样的香卫立刻单膝跪地,沉声领命:“属下遵命!即刻以八百里加急飞鹰传书,昭告各州!”
“等等。”沈流苏抬手,目光却死死锁住远方皇宫上空那道诡谲的青紫色烟柱,那烟柱如同一根巨大的毒刺,扎在苍穹之上,正随着初升的朝阳,将不祥的色泽晕染开来,“传我军令!香察司三十六哨即刻回宫,接管各宫香务。凡燃檀者,当场扑灭;私藏‘安神’类香品者,以通敌罪拘押!”
阿念闻言,一直紧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快步走到沈流苏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中满是忧虑:“主使,此举无异于直接向六尚局宣战!尚香局执掌宫中香料仪制数百年,根基深厚,我们这样强行接管,恐怕会激起整个后宫的强烈反弹。”
“反弹?”沈流苏缓缓转过头,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倒映着远方妖异的紫烟,嘴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弧度,“她们早就是敌了。一个沉睡的敌人,和一个被唤醒的敌人,你选哪个?”
阿念瞬间语塞。
他明白了,沈流苏根本不是在防患于未然,而是在与一个已经苏醒的庞大意志,争分夺秒。
“朕登基以来,每日晨昏,寝殿必焚安神檀。”萧玦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了祭台边缘,同样凝望着那抹诡异的烟色,眸光深邃如渊,“王忠说,这是先帝遗训,可静心凝神,裨益龙体……如今想来,竟是她在我耳边低语了十年?”
他缓缓转向沈流苏,一向稳如磐石的帝王,此刻语气中竟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悚然:“若此香真能控心,那这满宫的妃嫔、近侍的太监,乃至朝堂上那些每日闻着御赐熏香的重臣……还有几人是清醒的?”
这个问题,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沈流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一个特制的透明琉璃香囊。
香囊内,用金丝小心翼翼地封着一缕灰黑色的残香粉末,正是她从李焕那滩脓血旁采集的香灰。
“安神檀本身无毒,甚至可以说是一味极好的宁神香。”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但如果十年来,每日都在其中掺入万分之一剂量的‘迷识粉’,长期吸入者,意志便会如同被温水浸泡的韧皮,一天比一天松弛,极易受到外来意志的暗示和操控。”
她举起琉璃香囊,迎着晨光,里面的粉末折射出病态的光泽。
“最可怕的是,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只会对常年累月焚烧此香的人起效。偶尔闻之,毫无异状。这便成了它最好的伪装。”沈流苏顿了顿,目光直视着萧玦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陛下,您也烧了十年。”
皇帝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
就在这时,一直侍立在旁的王忠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整个人抖得像风中的残叶。
他踉踉跄跄地从怀中掏出昨夜替换下来的那只空瓷瓶——原本用来装盛母亲灰烬瓶的容器,此刻,那光洁的瓶底竟渗出了一丝丝淡青色的黏液,黏液还在微微蠕动,散发出灼人的热量。
“主使……陛下……老奴……老奴昨夜换瓶时,它还好好的,并未见任何异状……”王忠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说不下去,“可今晨天亮时,老奴只觉怀中滚烫,打开一看……就、就变成了这样……”
话音未落,那几丝青色黏液仿佛听懂了人言,骤然加速扭动,如活物般在纯白的瓶壁上迅速攀爬,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古老的符文。
“念。”
阿念的瞳孔在看清那个字迹的瞬间,猛地缩成了针尖!
那是他幼时在族中祭司举行的秘密仪式上才见过的古符,意为——召归!
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从他胸口的旧伤处传来,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额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脸色煞白如纸。
“它……它认得我……”阿念的声音干涩而艰涩,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它知道我是从‘香巢’里逃出来的香奴!”
电光石火间,沈流苏瞬间明白了。
幽冥女王的布局,从来不是一条单线!
李焕和所谓的香卫真录,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诱饵。
她真正的棋子,是以“香”为根,埋在宫中各处,是那些日日焚香、早已被无声洗脑却毫不自知的人!
甚至,还有阿念这样从她老巢逃脱的“弃子”,都在她的算计之内!
不能再等了!
沈流苏当机立断,
“阿念!”她厉声喝道,“你立刻带十二名死士回宫,不惜一切代价接管香语阁地窖!那里是地宫的分支节点,是那道紫烟的源头!你必须立刻布下‘断识香阵’,隔绝魂波扩散!”
“是!”阿念强忍剧痛,领命而去。
“王忠!”沈流苏转向跪在地上的老太监,“你,随我走。我要去见一个……本该死在十年前的人。”
她翻身上了一匹玄衣卫牵来的战马,动作利落如电,缰绳一拉,马儿发出一声长嘶。
她的声音裹挟在风中,森寒如铁。
“去冷香院,挖开我母亲当年的焚身坑!”
冷香院早已荒废多年,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比北陵的冬日还要萧索。
沈流苏没有让任何人代劳,她亲自执起一把铁锹,凭着记忆,在那棵枯死的歪脖子槐树下奋力挖掘。
泥土翻飞,很快,铁锹的尖端碰到了一块坚硬的物体。
她拨开泥土,一块被烧得焦黑的石板显露出来。
撬开石板,其下竟压着一只并未被完全焚毁的铜香炉。
炉身已变形,但依稀能辨认出是沈家特有的“覆莲”款式。
沈流苏屏住呼吸,用一把长长的银镊,小心翼翼地从香炉底部夹出一些凝结成块的残灰。
她将灰块放入一只盛有透明液体的琉璃盏中——那是她用七种至阳至刚的草药提炼出的“醒神露”。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清澈的液体,在接触到残灰的瞬间,竟如同滴入了鲜血,迅速泛起一丝丝血红色的纹路。
那些纹路在盏中盘旋、交织,最终缓缓浮现出一行用上古篆文写就的微小字迹:
“子嗣承脉,魂契不灭。”
沈流苏的眼神骤然冰封!
原来如此!
母亲当年的自焚,不仅仅是为了加固地宫的封印!
她更以自己的生命和血脉为引,设下了最后一道、也是最恶毒的一道保险!
只要她沈流苏还活着,只要沈家的血脉尚存一日,这道“魂契”便永不磨灭,幽冥女王便永远无法以真正的形态彻底重生!
她只能借助外物,创造出李焕那样的“伪嗣”,一次次地尝试和试探!
母亲守护了她,也用最残酷的方式,将她与那个邪恶的存在,永远地捆绑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皇宫,香语阁地窖。
阿念已带领十二名死士抵达。
地窖内阴冷潮湿,与地宫甬道的气息如出一辙。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命人按北斗七星方位摆下九盏青铜香灯,亲自将一坨坨黑褐色、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香膏填入灯盏——那是用断肠草、狼毒、裂魂花等多种剧毒植物炼制而成的“裂梦膏”,是禁忌香方中唯一能斩断魂念联系的霸道之物。
“点火!”
随着阿念一声令下,九盏香灯同时点燃,刺鼻的浓烟冲天而起,在狭小的地窖内结成一个肉眼可见的烟雾大阵。
“断识阵”即将功成!
就在此时,供奉在角落香案上的一小撮安神檀残屑,竟“噗”的一声,无火自燃!
那火焰并非寻常的橘红色,而是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更在半空中扭曲、升腾,隐约幻化出一个模糊的人形,发出一声极轻、极细,仿佛情人耳语般的笑声。
“不好!”阿念心头大骇。
说时迟那时快,一名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双眼突然失去焦距,变得一片空洞。
他像个提线木偶般,毫无征兆地转身,疯了一样扑向其中一盏香灯,口中用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尖利嗓音高喊:“让她进来!让她进来!”
阿念反应极快,反手拔出腰间短刀,刀背如电,狠狠劈在那小太监的后颈!
小太监闷哼一声,软软倒地。
阿念立刻上前,一把撬开他的牙关,赫然发现,在他的舌根底下,竟死死嵌着一粒指甲盖大小的微型香丸!
那香丸色泽艳丽,形态如花瓣,正是用梦蛊花炼制的“启灵丹”!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香案上那缕无论如何也吹不灭的青紫色火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低声喃喃,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惧与绝望。
“它不是想回来……”
“……它已经在了。”
地窖之外,一轮不知何时已变得殷红如血的月亮,正悄然升上中天,将清冷的月华洒向沉睡的宫城。
那月光所及之处,仿佛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香灰,死寂,而又暗藏杀机。
沈流苏带着满身寒气重返皇宫时,恰好看到这轮血月。
她没有片刻停留,径直闯入了六尚局的核心——尚香局那座巨大的库房。
无视尚香局掌事女官惊愕的目光,她用手中那柄尚方特许的香刀刀柄,重重敲击着库房内一口上了三重巨锁的紫檀木大箱。
“来人,”她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却让整个库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把这十年来,所有入库封存的香料样品,全部给本官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