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禁军统领上前一步,冰冷的甲胄在夜色中泛着幽光,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住沈流苏手中的白玉御牌。
那玉牌温润通透,在宫灯的映照下,牌面上一条五爪金龙的暗纹若隐若现,正是皇帝萧玦随身之物。
“香政司首使,沈流苏。”禁军统领沉声核验,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深夜入东宫禁地,所为何事?”
沈流苏面色平静,将玉牌递上,声音清冷如水:“奉陛下口谕,查验前朝香料贡品旧档,核对历年损耗。事关重大,需连夜清点,以免错漏。”
她只字未提太子,更未提沈家冤案。
统领接过玉牌,仔细验看后,又对照了宫正司下发的夜行勘合,确认无误。
他挥了挥手,身后两名禁军上前,用沉重的铜钥匙打开了档案阁那布满铜绿的大锁。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夜的寂静,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墨与朽木的厚重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将时光都凝固在了这方寸之间。
“沈首使请便。”统领侧身让开,但目光依旧紧锁着她,“按规矩,您只能查阅,不得带走任何卷宗。另,东宫旧地,阴气重,还请首使速战速决。”
他话音未落,一名眼尖的小太监已悄无声息地退入廊柱的阴影里,朝着某个方向飞快地跑去。
沈流苏的眼角余光扫过那道一闪而逝的背影,唇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
她要的,就是这份“通风报信”。
她不动声色地颔首致意,带着阿念踏入了这座尘封的记忆囚笼。
阁内并无点灯,唯有数道天窗,引下几缕清冷的月光,照出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
十二座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如沉默的巨人,将空间挤压得无比压抑。
卷帙浩繁,堆积如山,每一卷都可能埋藏着一段被遗忘的血泪。
沈流苏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走向代表“天启”年间的书架。
阿念则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手始终按在剑柄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
她很快便找到了“天启九年”至“天启十二年”的《熏殿日录》。
这种记录最为琐碎,却也最不可能作伪,详细记载着宫中各殿每日所用的香品、用量、来源以及调配人的姓名。
她翻开天启十一年的那一册,书页泛黄脆弱,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然而,当她翻到“春分”那一日的记录时,瞳孔骤然一缩。
从春分到寒露,长达半年的记录,竟被人用浓墨粗暴地划去!
每一页上,都只有一行潦草的批注:“香事由内廷特办,不录常规。”
字迹张狂,力透纸背,仿佛在向所有试图窥探秘密的人,发出嚣张的警告。
阿念凑近,低声道:“首使,被人毁了。”
“不。”沈流苏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墨痕的边缘。
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情人,鼻翼却在黑暗中微微翕动。
“这不是销毁,是遮掩。”她轻声说。
寻常的墨迹早已干涸无味,但这道墨痕之下,却有一种极淡、极渺远的气息,顽固地残留着。
那是沉水香混合了陈年朱砂的味道。
是皇室密诏所用火漆封蜡焚烧后,才会留下的独特气息!
有人用伪造的圣意,封存了这段历史。
沈流苏心念电转,立刻从怀中取出那本用油布包裹的母亲笔记残页。
她借着月光,飞快地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极细的蝇头小楷写着一句话,是母亲对宫中香政制度的批注。
“东宫旧档藏双录,阴阳互见,以香为证。”
原来如此!
大晏开国之初,为防史官被人收买篡改记录,香政司便设下了这套双重记录系统。
明面上的官方文书为“阳录”,而另一套以特殊香墨书写的“隐录”,则藏于其中。
这种香墨无色无味,唯有在特定的香氛熏燎下,才会显现字迹。
这,是只有沈家嫡系血脉才知道的秘密!
“阿念,取‘显影熏灯’。”沈流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动。
阿念立刻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盏小巧的琉璃灯。
灯中没有灯油,只有一块暗紫色的香饼。
他用火折子点燃,没有明火,只有一缕无形的、带着奇异草木清芬的热气袅袅升起。
沈流出将那册《熏殿日录》被划掉的页面,置于热气之上,缓缓熏烤。
奇迹发生了。
在浓黑的墨痕之下,一行行细如蚊足的淡金色小字,如同从纸张的魂魄深处挣扎而出,渐渐浮现。
“天启十一年六月十九,太子夜魇,体虚不受诸香,召沈氏女携‘安神引’入宫试之,有效。”
沈流苏的心,被这行字狠狠地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沈氏女!
那一年,她才十一岁。
她清晰地记得,父亲曾带她入宫一次,说是去见一位体弱多病的小贵人,测试一款新调制的宁心香。
事后,父亲却前所未有地严厉,命令她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并当着她的面,亲手焚毁了那份“安神引”的香方手稿。
原来,她自己,就是这段被抹去的历史中,最关键的那个证人!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继续往下看。
隐录上的字迹越来越潦草,显然记录者也处于极度的惊慌之中。
在另一份《药引出入簿》的夹层里,她用同样的方法,熏出了一笔更加触目惊心的记录。
“天启十一年冬,泣血砂三钱,入‘唤灵汤’,交内侍省监丞李崇。”
李崇!
这个名字像一根毒针,刺入沈流苏的记忆深处。
当年主审沈家谋逆案的刑部左侍郎,正是此人的姐夫!
而这三钱“泣血砂”,与母亲坟前发现的剂量,惊人地吻合!
一条横跨了十年的阴谋之线,在这一刻,被她从历史的尘埃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当年的太子,到底得了什么病?
为何需要她这个十一岁的女童带着秘香入宫?
又为何,会牵扯出“泣血砂”这种用来召唤亡魂的禁忌之物?
沈流苏没有声张,而是让阿念迅速取来拓印工具,将这几页关键的隐录内容小心翼翼地拓印下来。
而后,她将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从未有人触碰过。
在合上书册的前一刻,她指尖微弹,一抹无色无味的香粉,如月华般轻盈地落在了书页的角落。
此为“留踪香”,遇人之体温,会缓慢释放出一种只有特定香犬才能嗅到的微量气息,七日不散。
她要看看,除了她,还有谁会来翻阅这本被“抹去”的历史。
做完这一切,她带着阿念转身离开。
临出阁前,她状似不经意地将一枚香政司的普通通行木牌,遗落在了查阅过的书案之上。
鱼饵,已经备好。
两人走出档案阁,夜风带着雨后的湿意,吹得人精神一凛。
刚走出不远,阿念压低声音,贴近她耳边汇报:“首使,方才我们出来时,我闻到了一丝‘敛息散’的味道。有人潜进去了,身手极高,就在我们看过的那几架书架附近。”
沈流苏的唇角,终于扬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怕的不是我查到过去,”她望向皇城深处那一片连绵的灯火,眸光锐利如刀,“他们是怕我,看懂了现在。”
话音刚落,她袖中那枚报安藤铜铃,毫无征兆地,再次轻颤起来!
这一次的震动,比在西郊荒坟时更加急促,更加尖锐!
沈流苏脸色骤变,猛地握住手腕,感受着那藤蔓传来的惊悸。
这一次,震动的方向并非来自城外,而是……皇城北苑!
母亲的坟冢刚刚被人侵扰,如今,连这株与母亲魂魄相连的报安藤,都在宫中感应到了巨大的威胁!
有人在同步行动!
他们不仅知道她在查什么,甚至已经领先一步,去往了下一个关键地点!
风,猛地灌入长长的宫巷,吹得檐角下的宫灯疯狂摇曳,光影凌乱,如同鬼魅乱舞。
沈流苏的眼中,怒火与寒冰交织,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决然。
她低声呢喃,与其说是对阿念说,不如说是对自己立誓:“既然你们不愿让往事成灰,那我就让这笔旧账,一页一页,烧给你们看。”
她的目光穿透重重宫墙,落向了那片寂静无声的皇城北苑。
那里,有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偏殿,名为“静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