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荒岭,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将天地压成一片萧索的默片。
细密的雨丝如愁绪般缠绵不绝,打湿了新翻的泥土,也浸透了沈流苏身上那件素白的麻衣。
她静立在母亲孤坟前,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可那双眸子,却比雨后的山石更加清冷坚硬。
没有香烛,没有纸钱。
祭台之上,只孤零零地摆着一坛未开封的“归源原香”。
这是沈家秘传,专为逝者引路的至高香品,传说能让魂魄重归故里,安享宁和。
但沈流苏没有点燃它的打算。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页,正是母亲笔记的最后一页。
雨水打在上面,洇开陈年的墨迹,却无法模糊那一行行熟悉的字迹。
对照着从废太子萧珩处得到的“香承副印”拓本,一个残缺了十一年的指令,终于在沈流苏的脑海中拼凑完整。
“骨归青龙,血祭三更,唤灵启封。”
青龙鼎,三更时,沈家血脉的枯骨。
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唤灵”祭品。
沈流苏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要我母亲的骨,我就偏让她安息的地方,变成他们的断头台。
她收好纸页,侧首对身后如影随形的阿念低声道:“动手。”
阿念无声颔首,身形一闪,与早已埋伏在林中的数名香政司心腹一同行动起来。
他们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只是将一盏盏巴掌大小、形制古怪的琉璃灯,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悄然安置在坟茔四周的树影之下。
此为“噬香灯阵”,灯芯非油,燃的是特制香魄,一旦点燃,能将方圆百步内的任何异香吸噬殆尽,再释放出一种能扰乱心神的迷雾。
与此同时,另有几人取出早已备好的香粉,小心翼翼地撒入坟堆四周的泥土中,再用落叶枯枝完美覆盖。
那是“识骨香粉”,无色无味,却霸道无比。
只要有人带着强烈的贪念或杀意接近,其身上散发的独特体味与土壤中的香粉发生反应,便会催生出一股类似尸体腐烂的恶臭,十里可闻,无所遁形。
布置妥当,所有人悄然退入更深的黑暗中,只留沈流苏一人。
她从容地整理了一下麻衣,竟真的在坟前盘膝坐下,披麻戴孝,宛如一个准备为母亲守灵彻夜的孤女。
她垂着眼,仿佛真在等待某个虚无缥缈的“主上”降临,手腕上那枚与“报安藤”相连的铜铃,在雨中泛着幽微的冷光。
时间在雨声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风中,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夹杂着枝叶被拨动的声响,在接近到百步之外时,又倏然停止,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去。
沈流苏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来了。敌人在暗处窥视,试探。
她要的,就是让他们自以为看穿了她的“祭祀”,放下戒心。
子时将至,天地间一片漆黑,唯有雨声沙沙,如鬼魅私语。
三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林中蹿出,他们身法极快,手持短柄铁铲,目标明确,直扑那座孤零零的坟茔!
他们算准了,这是一个弱女子最无助的时刻。
然而,盘坐在坟前的沈流苏,连身都未起。
她只是极轻微地、近乎优雅地,摇动了一下手腕。
一声清脆的铃响,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刹那间,异变陡生!
林中,三十盏“噬香灯”仿佛鬼火般同时亮起,幽蓝色的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在坟茔四周形成一个封闭的光圈!
灯盏中的香魄被点燃,浓郁的白雾喷薄而出,如同有了生命一般,迅速将三名黑衣人笼罩其中!
“不好!有埋伏!”
黑衣人惊呼出声,但已经晚了。
那香雾并非毒药,却比毒药更可怕。
吸入的瞬间,他们只觉头晕目眩,眼前景物扭曲变形,心中最深沉的恐惧与执念被无限放大。
“快挖!主上说了,只要将沈家遗骨放入青龙鼎,就能唤醒先帝意志,我等便可加官进爵!”其中一人双目赤红,状若癫狂,手下铁铲疯狂地刨着泥土。
“蠢货!那是骗你的!”另一人猛然转身,一把扼住同伴的喉咙,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愤怒,“我们才是祭品!血祭三更……用我们的血去祭那个鼎!”
“你……你胡说!”
混乱中,被放大的猜忌与恐惧彻底吞噬了他们的理智。
两人竟在浓雾中自相残杀起来,刀刃入肉的闷响和凄厉的惨叫,成了这场雨夜唯一的配乐。
片刻之后,一切归于沉寂。
唯一幸存的那个黑衣人浑身浴血,踉跄着想要逃出光圈,却被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拦住。
阿念单手成爪,只一招,便卸掉了他所有关节,将他死狗一样拖到了沈流苏面前。
沈流苏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抽搐的黑衣人,伸手,摘下了他的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惊恐到扭曲的、年轻的脸。
竟是当年负责抄斩沈家、在行刑文书上落笔的刑部笔吏之子!
“谁派你来的?”沈流苏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男子看着她,眼神涣散,忽然癫狂地笑了起来:“是香师……是香师大人……他说只要完成这个任务,就能洗清我父亲助纣为虐的罪孽……可我……我昨晚梦见自己在烧尸场签字,那纸上写的……写的全是一个个‘冤’字……我撑不住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呛咳一声,一口黑血喷涌而出,随即昏死过去。
他体内的香毒,早已在他良心崩溃的瞬间,随着恐惧彻底爆发。
沈流苏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在他怀中搜查。
很快,她摸到了一枚冰凉坚硬的物事——一枚青铜小符。
符身不过拇指大小,正面刻着两个篆字:“护魂”。
她将符翻过来,背面用更细的阴线蚀刻着一行小字,在幽蓝的灯火下若隐若现。
“副印代行,寒露终章。”
沈流苏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不是信物,这是倒计时的号令!
副印,指的是他们试图用萧珩那个“铜律共振器”进行的伪仪式。
代行,意味着仪式失败了。
而“寒露终章”,则代表着真正的“香师”,将在今夜,进行最后一次、也是最关键的一次启鼎!
地点,必然是防守最森严,也最符合“唤灵”之说的——东陵密室!
她猛然起身,走到祭台前,看也未看那坛价值连城的“归源原香”,只伸出素白的手指,轻轻一推。
香坛顺着湿滑的草坡滚落,坠入漆黑不见底的深谷,连一声回响都未曾留下。
她对着空寂的山谷,也对着暗中可能存在的窥视者,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穿透雨幕:
“你们要的骨,我也不会给你们。”
“这一局,我不陪你们祭,我来送葬。”
话音落,她毅然转身,素白的衣袂在风雨中翻飞,决绝得如同出鞘的利刃。
阿念快步跟上,低声请示:“首使,是否要立刻通知陛下?”
“不必。”沈流苏脚步未停,眸光穿透重重夜幕,望向京城东郊的方向,“这次,我要一个人进去。”
她的手,探入袖中,紧紧握住了一支冰凉的、看似平平无奇的调香铜尺。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尺身中空,内里藏着一道用金丝银线织成的、微型香纹码。
那并非什么杀人利器,却是当年父亲在被囚禁时,凭着惊天记忆偷偷复制下来,并颠倒了数个关键节点的——“唤灵阵图”反制密钥。
她低声自语,像是说给风雨听,又像是说给天上的魂灵听:
“爹,娘,十一岁那年你们拼死护住的香谱,今天,我要用它……烧了他们的庙。”
风卷残云,雨势渐大。
她腕上的铜铃,在疾行中安静地蛰伏着,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但沈流苏知道,下一刻,在东陵地宫深处,将有一声钟鸣。
那一声,不属于亡魂。
它属于她,一个活人敲响的,送葬之钟。
夜风穿林,吹起她被雨水打湿的鬓发,她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独自一人,如一道白色的闪电,疾行于通往东陵的荒岭小径之上,身影迅速被更加深沉的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