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便是听香堂。
光柱如神明投下的审判之剑,精准地劈开黑暗,落在殿宇中央一方三尺见方的“闻案台”上。
台面覆着一层能吸纳一切杂光的纯黑绒布,其上静静陈列着几样事物:一撮灰烬,几片碎陶,一卷薄纱,还有一枚焦黑的铜锁芯。
光柱之外的暗影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主官与数十名朝廷重臣分坐两侧,犹如一尊尊沉默的石像。
窃窃的私语声在压抑的空气里流动,像地下暗河的潜流。
“简直是胡闹!以香定罪,闻所未闻!”
“听说她要让香灰开口说话,莫不是什么妖法邪术?”
礼部尚书王承恩抚着自己的胡须,嘴角挂着一丝讥诮,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几人都听得清楚:“今日这阵仗,不知情的还以为是陛下召集群臣,开品香大会呢。”
话音未落,一个清冷的声音便从光柱中响起,截断了所有的议论。
“王大人说错了。”
沈流苏一身素衣,未施粉黛,只在发间别了一枚样式古朴的银针,那是她沈家世代相传的信物。
她立于闻案台前,光影勾勒出她纤细却笔直的轮廓,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
她环视一周,目光在黑暗中精准地捕捉到每一张或轻蔑、或好奇、或凝重的脸。
“今日审的,不是人。”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是气味。它不会跪拜权贵,更不会开口撒谎。”
言罢,她不再理会众人反应,纤手拿起那卷“显影纱”,动作轻柔地覆盖在两份香灰之上——一份来自东宫火场焦木箱中的铜锁芯,另一份,则取自萧玦母后生前所居的寿康宫旧熏炉。
阿念上前一步,用琉璃喷瓶将特制的药水均匀喷洒。
满殿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两片薄纱上。
呼吸之间,奇迹发生。
在众人不可置信的注视下,两片薄纱上,竟同时浮现出无数条清晰的紫色纹路,交错纵横,如同两张细密而狰狞的蛛网,形态几乎别无二致!
“嘶——”倒抽冷气的声音在黑暗中此起彼伏。
大理寺卿猛地站起身,强自镇定地辩驳:“这……这或许只是巧合!天下香料万千,出现相似反应,不足为奇!”
“巧合?”沈流苏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仿佛早已料到此言。
她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侧首,“带上来。”
两名小太监抬着两只蒙着黑布的笼子走进光柱。
笼子旁,是两盏一模一样的熏炉。
“香料的反应,人可以狡辩,但动物的本能,却最是诚实。”
沈流苏示意阿念在两盏熏炉中,分别燃起微不可察的一丝“重现香”。
同时,第三只笼子作为对照,被放在了远离熏炉的上风处。
甜腻与腥锈交织的诡异气味再次弥漫开来。
起初并无异样。可不过十数息,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左右两只笼中的活兔,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变得焦躁不安,疯狂地用头撞击笼子,发出“砰砰”的闷响,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而远处那只对照组的兔子,却依旧安静地啃食着笼中的青草,悠然自得。
“醉梦引与青鸾蕊的复合气息,会刺激活物神经,使其产生强烈的恐惧与逃离反应。”沈流苏的声音穿透了兔子撞笼的杂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动物天性避毒,它们认得出这致命的气息。”
大理寺卿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颓然坐了回去。
不等众人从这视觉与心理的双重冲击中回过神,沈流苏已转向下一件证物。
“除了气息,还有印记。”
她从证物匣中取出两块蜡封。
一块,是当年沈家被查抄时,官府封存的“檀芸香”样本原封,蜡色深沉;另一块,则是从那只藏着伪造文牒的焦木箱夹层中起获的,颜色稍浅。
她拔下发间的银针,针尖在案前一盏小小的青瓷碟中蘸了蘸。
“此为南酸枣醒液,是我母亲的独门配方。”她举起银针,针尖上的液体在光下晶莹剔透,“沈家所用封蜡,皆混有三年以上陈化的蜂胶。此蜡遇醒液,一个呼吸之内,必会渗出琥珀色的油珠。”
话音未落,她手腕轻动,银针如蜻蜓点水,精准地刺入那块深色的沈家原封蜡中。
刹那间,一滴小小的、色如琥珀的油珠,自针孔处缓缓渗出,在光柱下熠熠生辉。
满殿再次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随即,她将银针擦拭干净,以同样的手法刺向那块伪造的封蜡。
一息,两息,三息……
银针周围,僵硬的蜡块毫无反应,死气沉沉。
“伪造文书之人,模仿得了我沈家的印鉴,却模仿不了这陈化三年的时光。”沈流苏举针示众,声音清越如金石交击,“他不知此秘,用的是新蜜调制的蜡。形似,而神不似!”
就在众人被这神乎其技的验证手法彻底震慑住时,一个充满怒意的声音陡然炸响。
兵部侍郎霍然起身,手持象牙笏板,怒目圆睁:“香政司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调我兵部边军油布的气味档案!此乃军机,香政司越权查案,形同窥探国防!请陛下圣裁!”
这一声指控,如平地惊雷,瞬间将议题从“断案”引向了“谋逆”的边缘。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齐刷刷地看向沈流苏。
沈流苏却不见丝毫慌乱,仿佛这激烈的指控,也在她预料之中。
她转身,对阿念微微颔首。
阿念立刻会意,从身后展开一幅巨大的舆图,图上用朱砂密密麻麻地标注了许多红点。
“霍大人息怒。香政司所查,并非军机,而是贪腐。”沈流苏走到舆图前,玉指轻点,“崔氏旁支在过去十年间,经手七十三批运往北境的军用防寒油布。其中,有十九批在兵部卷宗上标注为‘意外损毁,就地焚烧’。”
她的手指划过图上一连串触目惊心的红点:“然而,这些‘被焚毁’的油布,实际上却被分批转运,流向了京畿各处的地下暗桩。昨夜袭击香史馆,意图盗走证物铜香炉的贼人,身上所遗留的布条,其松脂气味与油料配比,正与这第十三批‘销毁’物资完全吻合。”
她抬起眼,目光穿透黑暗,直视兵部侍郎:“每一块布,都带着它们自己的气味签名。而这些签名,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
霍侍郎的脸由红转青,冷汗涔涔而下。
就在此时,一直端坐于御座之上、沉默如渊的萧玦,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生的威压,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若依你之法,朕寝殿所用诸香,是否也可查验过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帝王在下场!
他是在考验沈流苏,也是在向满朝文武表明一种态度!
沈流苏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回答:“可。只需取陛下三年内所有用过的熏炉残灰,依序分离燃段,便可知晓其中是否有违禁添加,或被人动过手脚。”
她微微一顿,话锋陡转,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锋芒。
“但,臣请陛下明示:查,还是不查?”
这一问,如同一柄无形的剑,瞬间将所有压力抛回给了御座之上的君王。
查,意味着皇家的颜面可能受损,后宫的安宁将被彻底打破;不查,则意味着默许这种潜在的威胁,更是对他刚刚表现出的对“香证之法”的支持的动摇。
满殿寂静,落针可闻。
萧玦盯着那个立于光柱中,身形单薄却毫不退让的女子,良久,嘴角忽而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查。”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
“朕倒要看看,这宫里宫外,谁还敢动朕的香炉!”
一言既出,乾坤底定。
散堂之前,沈流苏拿出了最后一件证物。
那是一只密封的白瓷小瓶,里面盛着一小撮几乎看不见的灰白粉末。
“这是从兵部侍郎崔元衡的牢房地面,他换下的鞋履上扫取的鞋尘。”她将瓷瓶高高举起,让光线穿透瓶身,“经比对,其矿物构成,与兵部京郊那座为崔家烧制白玉陶土的私窑地下焦土层,完全吻合。”
她看着满朝文武惊愕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他本人虽未亲至焚毁证据的现场,但他最信任的那位管家,在案发前后,穿着同一双沾染了焦土的靴子,往返崔府与牢中三次。”
她将瓷瓶轻轻放入证物匣,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像是一记宣判的惊堂木。
“下次开堂,或许可以请崔大人亲自解释一下,为何他鞋底的尘土,会出现在数里之外、本应空无一物的焚毁坑底。”
阿念站在她身后,悄然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心中激荡不已。
从“闻出罪”,到“证出罪”,他们终于迈出了这决定性的一步!
就在听香堂厚重的石门即将关闭,将光明与黑暗重新隔绝的那一刻,一名内侍突然神色慌张地从门缝中挤了进来,直奔台前,甚至顾不上礼仪。
他脸色煞白,声音都在发颤:“沈、沈首使!工部方才递上急报……正在收尾的香史馆工地,出、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