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器监，北院。
夜色如墨，将这座废弃监区的破败与荒芜尽数吞没。
然而，与往日的死寂不同，今夜的北院，心脏在跳动。
那间最角落的工坊，像是黑夜中一颗烧红的心脏，每一次“叮——当”的锤击，都向外喷薄着滚烫的狂热。
“火！再旺一点！风箱别停！”
秦老头赤着上身，干瘦的躯体上，每一条肌肉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火神炉”中那团顽固不化的暗红色铁水。
炉火舔舐着他的眉毛，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滴落在滚烫的地面，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
“师父……不行啊！”一个老徒弟哭丧着脸，几乎要被风箱的拉杆拽倒，“这……这是监里淘汰下来的废铁，杂质太多了！根本炼不纯！强行锻打，只会是脆的！”
“砰！”
秦老头一脚踹翻旁边一筐废料，火星四溅。
“我知道！！”他嘶吼着，声音里满是耗尽心血后的暴躁与无力。
（“钢”……图纸上说的是“钢”！）
（那个少年大人给的“神铁”，只有一根弓臂！根本不够做机括！）
（老夫试了三天三夜，用这满地的废铁，根本炼不出能承载滑轮组力量的棘爪和连杆！）
（难道……难道终究是痴心妄想？！）
绝望，如同三日前那股熟悉的寒意，再次从他心底最深处攀爬上来，一点点冻结他刚刚被点燃的血液。
就在这时。
“吱呀——”
北院那扇破旧的月亮门，被无声地推开。
几个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他们动作迅捷，分立于院墙的各个角落，冰冷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身上那股狼一般的血腥气，瞬间冲散了工坊的热浪。
是狼兵！
秦老头的心猛地一跳。
（是……是大人来了？！）
他猛地回头，望向月亮门。
进来的人，不是沈惟。
那是一个身形佝偻，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烧伤疤痕的老者。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短打，手里提着一个半人高的沉重木箱，一步步走来，仿佛提着的不是木箱，而是一座山。
来人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韩诚。
韩诚对着秦老头，微微点头示意，随后便如同一尊石像，守在了工坊门口，隔绝了内外。
气氛，瞬间凝固。
工坊里的几个老徒弟，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纷纷缩到了墙角。
秦老头看着那个独眼疤脸老者，浑浊的眼中充满了警惕与疑惑。
（这人是谁？韩诚亲自护送……难道也是大人麾下之人？）
独眼疤脸老者没有说话。
他走到秦老头面前，将那沉重的木箱，“咚”的一声，重重放在地上。
那声音，仿佛砸在秦老头的心上。
独眼疤脸老者——鬼手鲁通，抬起那双浑浊却锐利得吓人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秦老头，又扫了一眼炉子里那坨半融化的废铁。
“哼。”
一声不屑的冷哼，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就凭这堆狗屎，也想造出主公的‘神迹’？”
（主公？！）
秦老头瞳孔一缩！
（这人……也是主公的匠人？！）
鲁通不再理他，弯下腰，用他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鬼手，缓缓打开了木箱的铜扣。
“咔。”
“咔。”
箱盖开启的瞬间，没有金光四射，没有宝气冲天。
只有一股冰冷的、纯粹的、带着金属独有腥气的寒意，扑面而来！
箱子里，静静地躺着十几个用油布包裹的零件。
鲁通随手拿起一个，扯开油布。
“……”
秦老头的呼吸，停滞了。
那是一个机括的棘爪，已经初步锻造成型。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幽深的、近乎于黑色的金属光泽，表面细腻光滑，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与气孔。
仿佛不是人间凡铁，而是从九幽之下取出的玄铁！
秦老头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却又不敢。
他是神匠，他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钢”！
是传说中，百炼成钢的……“钢”！
“看什么看！”鲁通将那枚棘爪粗暴地塞进秦老头手里，语气恶劣，“没见过？”
入手冰凉，质感沉重。
秦老头下意识地，用指关节轻轻一敲。
“叮——”
一声清越悠长的脆响，在嘈杂的工坊内骤然响起，竟盖过了风箱的呼啸与炉火的噼啪声！
那声音，如龙吟，如凤鸣！
（这……这才是“神铁”！）
（大人给我的那根弓臂，就是用这种材料造的！）
（他……他竟然能造出这么多？！）
秦老头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十年的困顿，十年的摸索，在这清脆的一声龙吟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
“你……你是……”秦老头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鬼手鲁。”鲁通言简意赅，随即指向秦老头铁砧上一个刚刚淬火失败、布满裂纹的废弃零件，毫不客气地啐了一口。
“狗屁的淬火功夫！”
“火候过了半息，入水慢了一瞬！铁料里的那点碳气全让你给烧没了！这玩意儿，别说拉开神臂弓，给娘们当发簪都嫌脆！”
（……！！）
秦老头如遭雷击！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废弃零件。
（他……他竟然只看一眼，就分毫不差地说出了我失败的原因！）
（火候过了半息……入水慢了一瞬……）
（这……这是何等通神的眼力？！）
羞辱？
不！
秦老头的脸上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愤怒，反而涌起一股病态的潮红！那是一种在绝顶孤峰上独行十年，终于见到另一个同类的……狂喜！
“你……”秦老头猛地抓住鲁通的胳膊，那条瘸腿都在颤抖，“你……你会‘叠锻法’？！”
“叠锻算个屁！”鲁通一把甩开他，脸上满是傲慢，“老子玩的是‘炒钢’！”
“炒……炒钢？！”
秦老头彻底懵了。
那两个字，如同天书，是他闻所未闻的领域。
鲁通懒得跟他解释，径直走到那堆报废的“乾道五年式”零件前，随手捡起一个断裂的连杆，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榆木加牛角，七层复合……想法不错，可惜了。”
他摇了摇头，将零件扔在地上。
“可惜了这手艺。”
“——用错了地方！”
他猛地指向那张被秦老头奉为圭臬的、沈惟给的滑轮组图纸。
“主公的神图，你看懂了多少？”
“十之七八！”秦老头立刻回答，这是他身为神匠的自信。
“放屁！”鲁通骂道，“你看懂的，只是皮毛！”
他冲过去，一把将图纸铺在满是油污的桌案上，枯瘦的手指重重点在那个最核心的滑轮组上。
“这里！为什么是双轴承设计？！”
“为了……为了分担拉力，让转动更顺滑……”秦老头下意识地回答。
“蠢货！”鲁通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是为了‘容错’！”
“钢臂的瞬间爆发力，是榆木弓的十倍！任何一个轴承在极限状态下都有可能崩裂！双轴承，就是给了它第二次生命！”
鲁通的手指又滑向机括部分。
“还有这里！棘爪为什么要用‘反扣式’？！”
“为了咬合更紧……”
“是为了‘卸力’！”鲁通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拉满弓的瞬间，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棘爪尖端！反扣式设计，能将至少三成的冲击力，顺着机括传导到弓臂上！你用包钢法加固棘爪，那是堵！主公的设计，是疏！”
“堵，则溃！”
“疏，则通！”
“——这才是神迹！！”
“……”
秦老头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原来……是这样……）
（我只看到了它的形，却没领会它的神……）
（卸力……容错……）
他感觉一扇全新的、他从未想象过的大门，在他面前轰然打开！门后，是琳琅满目的神兵构造，是巧夺天工的机械至理！
“噗通！”
秦老头双腿一软，竟直挺挺地朝着鲁通跪了下去！
“先生！！”
“——请受秦某一拜！！”
他不是在拜鲁通，他是在拜那份他穷尽一生都未能触及的、更高的技艺！
“滚起来！”鲁通却一脚将他踢开，满脸嫌恶，“别耽误主公的大事！”
他指着箱子里的钢制零件，又指着炉火。
“材料，老子带来了！”
“图纸，主公赐下了！”
“现在，老子要亲眼看看，被主公看中的‘瘸腿秦’，你这双手……”
鲁通的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秦老头的眼睛里。
“——到底配不配，碰这‘神铁’！”
“……”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
“哈哈……哈哈哈哈！！”
秦老头从地上猛地爬起，仰天狂笑，笑声嘶哑，状若疯魔！
他瘸着腿，冲到那口“火神炉”前，一把推开自己的徒弟。
“都滚开！！”
他亲自拉动风箱，炉火“呼”的一声，蹿起一人多高！
“先生！”他回头，看着鲁通，眼中燃烧的，是赌上自己一生荣辱与性命的火焰！
“——开炉！！”
鲁通的嘴角，终于咧开一抹难看的、满是伤疤的笑。
他走到秦老头身边，两人并肩而立。
一个，是痴迷于锻造的“鬼手”。
一个，是沉醉于机括的“神工”。
两个被时代遗忘、被官僚埋没的当世顶级匠人，在这一刻，在沈惟搭建的舞台上，于临安城这个最破败的角落里，终于相遇！
“叮——当！！”
第一声锤击，由鲁通亲自落下！他用一把小锤，敲击着一块烧红的钢锭，清脆的响声，仿佛是在为接下来的乐章定调。
“叮！当！叮叮当！！”
秦老头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抓起另一把铁锤，循着鲁通的节奏，从另一个角度，重重砸下！
两人的动作，没有经过任何排练，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个主攻塑形，锤音沉重，力道万钧！
一个辅助敲打，锤音清脆，专去杂质！
炉火映照着他们扭曲而狂热的脸，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铁锤与钢锭碰撞出的火星，像是他们生命中迸发出的最璀璨的光！
工坊外的狼兵，听着里面那疯魔般的、越来越快的敲击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那不是在打铁。
那是在……献祭！
“不对！”
突然，秦老头一声大吼，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鲁通也瞬间停下，皱眉看他。
“机括！机括的连杆！”秦老头指着图纸，呼吸急促，“主公的设计，太完美了！完美到……没有一丝冗余！”
“所以呢？”
“所以它太‘脆’了！”秦老头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战场上，只要有一粒沙子卡进这个位置，整个机括就会瞬间锁死！！”
鲁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只看到了材料与力学，却忽略了最严酷的……实战环境！
（这个瘸子……他想的，比我还深！）
“那你说……怎么办？！”鲁通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郑重。
秦老头没有回答，他死死盯着图纸上那个比米粒还小的结构，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种顿悟的痴狂。
半晌。
他猛地抬起头，与鲁通四目相对。
那两双同样浑浊，却同样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映出了彼此的身影。
“加一个……”秦老头的嘴唇哆嗦着，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词。
“——‘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