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把刚写完的调度令往案上一拍,顺手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却只剩个底儿。他皱眉:“这都第三壶了,怎么老没水?”
甄宓头也不抬,笔尖在账册上划拉:“你那亲兵又偷喝了吧?上回我让人换了个大壶,结果他们说‘使君喝的茶,咱们沾点仙气’。”
“好家伙,喝个茶还喝出仙来了?”陆昭笑骂一句,正要说话,帐外脚步声急促,王五几乎是撞开帘子冲了进来,手里攥着一封泥封急报。
“黑松岭出事了!”
陆昭手一顿,茶壶稳稳放回案上,没洒一滴。他抬眼:“说。”
“赵云昨夜行至常山交界,遭十余黑衣人围杀,斥候最后见他退入断崖林带,现下落不明。”
甄宓笔尖一停,抬眸看了陆昭一眼。陆昭却没动,只问:“几时的事?”
“一个时辰前的急信,斥候绕道三趟才送进来,怕被盯梢。”
陆昭缓缓点头,把茶杯推到一边,站起身来:“叫郭嘉,去后帐等我。王五,你带三十骑,换商队装束,带两车粗盐、五匹麻布,沿常山道走,天黑前必须到黑松岭西口。”
王五一愣:“盐和布?”
“对,就说甄家运货,顺便接个亲戚。”陆昭扯了扯腰间环首刀,“我要他们看起来像做生意的,不是去打仗的。”
“那你呢?”
“我去接人。”陆昭往外走,“五十亲卫,轻甲,去旗号,马蹄裹布,一个时辰后出发。”
甄宓终于合上账册:“你要亲自去?”
“赵云能从公孙瓒那儿走出来,不是为了死在半道上。”陆昭回头笑了笑,“再说了,我这人最怕别人替我冒险,结果我躲在后面喝茶——传出去多不像话。”
甄宓没拦他,只道:“带件厚袍,夜里山风硬。”
陆昭摆手:“带了,还带了两壶酒,万一他伤着了,好灌一口提神。”
王五忍不住问:“真用酒治伤?”
“当然不是。”陆昭已经走到帐外,“但我说用酒,你们才记得带药。”
夜行二十里,山路渐陡。陆昭一行在离黑松岭三里处停下,选了一处背风林坡设伏。他靠在一棵树下,从怀里掏出块干饼啃了一口,硬得像是能砸核桃。
“这饼谁发的?”他嚼得腮帮子疼,“比军械库的铁片还瓷实。”
亲卫低声答:“炊事班说,这是新换的粮,耐存。”
“耐存是耐存,可要是咬断牙,算工伤不?”陆昭嘟囔着,把饼收起来,“留着喂马吧,反正马牙硬。”
正说着,远处林间传来一声短促的哨响——三长一短,是王五的信号。
陆昭立刻起身:“走。”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摸进林带,刚转过一道山脊,就看见前方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黑衣蒙面,身上插着箭,血浸透了落叶。
王五蹲在一棵树后,见陆昭来了,忙迎上来:“赵云在前面断崖边,刚杀了两个,剩一个被我射了。”
“他人呢?”
“受了伤,但还能走。我给他包了,正往这边来。”
话音未落,林间脚步声响起。赵云拄枪走来,左肩和右臂都裹着布,血渗出来,把麻布染成深褐色。他脸色发白,走路却没晃,枪杆拄地,走得稳。
陆昭迎上去:“伤得重不重?”
赵云停下,抱拳:“两箭,一中肩,一擦臂,无大碍。”
“那你还走这么快?”
“怕误了约定。”
陆昭笑了:“你这人,倒比我的亲兵还守时。来人,扶他坐下,先上药。”
亲卫上前搀扶,赵云却摆手:“不必,我站着就能说话。”
陆昭也不强求,只让亲卫递上水囊。赵云喝了一口,呛了一下,咳出声来。
“你这水,比那饼还冲。”他抹了把嘴。
“那是酒。”陆昭咧嘴,“我说带酒不是白说的。”
赵云一愣,随即也笑了下,笑得牵动伤口,眉头一皱。
陆昭摆手:“别硬撑了,躺下。”
赵云这才由人扶着靠在树边。陆昭蹲下身,开始检查地上的尸体。他掰开一具尸体的手,抽出一支箭,翻来一看,箭杆尾端刻着个狼头模样的图腾,线条粗犷,明显不是汉地样式。
“认得吗?”他问王五。
王五摇头:“没见过。”
陆昭又翻另一具尸体,从怀里摸出一块乌木令,巴掌大,一面刻着个古怪符号,像是某种文字。
“这玩意儿……”他摩挲着,“不像是中原的。”
赵云靠在树边,看了眼:“像北边部族的东西。我在幽州时见过类似纹饰,多用于斥候令牌。”
陆昭眯眼:“你是说,乌桓?”
“不敢断言,但弓型、箭簇、令牌,都像北地作风。”
陆昭把乌木令收进怀里,又检查了刀鞘,纹路歪斜,刀身窄长,确非汉制。
他站起身,对王五道:“尸体带回,箭矢、令牌、刀具分开包,密封。回去后直接交郭嘉,让他看看这字是什么意思,别声张。”
“是。”
陆昭又道:“赵云暂居中军侧营,非我亲召,不得外出。派两个亲卫轮流守帐,饮食由军厨直送。”
王五一怔:“防着谁?”
“防着下次他们不派十个人,而是派一百个。”陆昭淡淡道,“也防着有人问,他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来。”
赵云抬眼:“你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陆昭看着他,“我是不信这世上,有谁想杀你,却只派些杂兵,还用明摆着露馅的兵器。”
赵云沉默片刻,忽然道:“公孙瓒杀降卒,屠城民,我亲眼见他把一整村的百姓推进井里,只为省口粮。我走,不是为了投你,是为了不再当刽子手。”
陆昭没说话,只从腰间解下环首刀,咔的一声,掰断刀尖一截,递过去。
赵云愣住。
“这刀在巨鹿烧过,砍过黄巾,也救过百姓。”陆昭说,“它断过,但我没扔。现在给你,不是因为你多能打,是因为你敢走那一步。”
赵云盯着那半截断刃,良久,伸手接过,指尖发颤。
“我赵云若负此刃,天诛地灭。”
陆昭拍了拍他肩膀:“别发誓,发誓容易,守誓难。你只要记住,下次有人想杀你,我不会让他们只派十个人。”
当夜,陆昭亲自提药到侧营。赵云已换过药,正靠在榻上擦枪。见陆昭进来,要起身,被一把按住。
“躺着。”陆昭把药放在案上,“你这伤,至少躺五天。”
“五天?太久了。”
“你当我是让你养伤?我是怕你明天就想去砍人。”陆昭坐下,“说说,谁要你命?”
“不知道。他们没说话,只动手。”
“那你怎么活下来的?”
“装死。”赵云淡淡道,“我倒下时,故意让血流进眼睛,他们以为我死了,靠近查看,我一枪一个。”
陆昭笑出声:“损招学得挺快。”
“活命的招,不分损不损。”
陆昭点头,忽而问:“你真不怕?”
“怕。”赵云看着他,“但我更怕,找了一圈,最后发现,天下没有值得我效命的人。”
陆昭没再说话,只拿起那半截断刃,在灯下看了看,轻轻放在赵云枕边。
他起身离开时,赵云忽然道:“那令牌上的字,我后来想起来,不是‘斥’。”
“是什么?”
“是‘影’。”
陆昭脚步一顿。
赵云盯着灯焰:“北地传说,乌桓有支黑影军,不出则已,出则必见血。他们不用旗,不列阵,只在夜里行动。活下来的人,都说他们像影子,抓不住,杀不净。”
陆昭回身,看着他:“你见过?”
“没见过。”赵云摇头,“但我父亲见过。他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烧了所有兵器,说‘宁做耕夫,不遇黑影’。”
陆昭沉默片刻,把那块乌木令从怀里掏出来,放在案上。
灯影下,那“影”字微微泛光,像是刚被血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