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戴隐办公室出来,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南京城的夜晚,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远处的灯火,显得有些朦胧。
李强早已在走廊的尽头,焦急地等待着。
看到吴融安然无恙地走出来,他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组长,怎么样?”他快步迎了上来,声音压得极低。
吴融没有说话,只是对他做了一个“放心”的手势,然后径直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直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吴融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走到沙发前,双腿一软,几乎是跌坐下去,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刚才在戴隐办公室里的那场对决,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但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一场真刀真枪的战斗。
每句话,每个表情,每个细微的动作,都充满了陷阱和试探。
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
“组长,您喝水。”
李强倒了一杯热水,递了过来。
吴融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戴老板……信了?”李强小心翼翼地问道。
“信了。”吴融喝了一口水,声音有些沙哑,“他不仅信了,而且还很高兴。”
李强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把“通共”的罪名,硬生生说成功劳,还让戴隐龙颜大悦?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过……”吴融放下水杯,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戴老板没那么好糊弄。”
“他让人去核查那份推演报告的纸张和墨迹了。”
李强心头一紧:“那……”
“放心,我早有准备。”吴融的声音透着冷意。
“那份报告我三天前就让陈默做旧处理了,用的是军统档案室的标准纸张和墨水。”
“就算戴老板派最好的技术员去查,也查不出破绽。”
李强这才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问:“可万一戴老板去问其他人,您有没有提前展示过这份报告……”
“我展示过。”吴融打断他。
“就在三天前的例会上,我无意中把这份报告放在桌上,让在场的几个组长都看到了。”
“当时他们还笑我杞人忧天,现在……他们只会觉得我料事如神。”
李强倒吸一口凉气。
组长的每一步,都算到了极致。
“他欣赏我这种不择手段的风格。”吴融淡淡地解释道。
“在他看来,只要能达成目的,能为他,为军统带来利益,过程和手段,都不重要。”
“那个孙明轩,戴老板不仅没有处罚他,反而让我留作以后继续利用。”
李强听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组长,孙明轩他……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吗?”
吴融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他应该猜到了一些。”
“但他不会说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为他哥哥报仇的机会。”吴融的声音低沉。
“平型关大捷,歼灭的就是板垣师团。”
“他哥哥当年就是死在板垣师团手上。”
李强沉默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和组长之间的差距,在哪里了。
他看到的,是风险,是危机。
而组长看到的,却是风险背后的机会,是人性深处的欲望。
但他也看到了组长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愧疚和疲惫。
那是一个为了大局,不得不牺牲个体的人,内心深处的撕裂。
“戴老板还说,平型关的战果,他会亲自向委员长汇报,把功劳,全部算在我们第六组的头上。”吴融的嘴角带着自嘲。
“无耻!”李强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明明是八路军将士用鲜血换来的胜利,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争权夺利的筹码。
“这正是我们想要的,不是吗?”吴融看着李强,眼神深邃。
“戴隐越是贪婪,越是想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他就越会掩盖这件事的真相。”
“孙明轩,也就越安全。”
李强点了点头,心中对吴融的敬佩,又加深了几分。
组长的每一步,都算到了极致。
他不仅算计了敌人,算计了戴隐,甚至连人性中的贪婪和自私,都算计了进去。
“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吴融站起身,走到窗前。
“接下来,我们只需要安静地等待,等待平型关的消息传来。”
窗外,南京城的夜色深沉而压抑。
远处偶尔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整齐而沉重。
吴融点燃一支烟,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缓缓升腾。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杨立仁不会善罢甘休。
而戴隐对他的“警惕”,也只会越来越深。
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
两天后。
一则来自华北前线的特急电报,如同海啸一般,席卷了整个南京。
【号外!号外!平型关大捷!】
【我八路军115师,于平型关乔沟地区,设下口袋阵,一举歼灭日寇板垣师团第21旅团主力及辎重部队,毙敌数千,缴获军械物资无数!】
【此役,乃全面抗战以来,我军取得之最大胜利!打破了日军不可战胜之神话!】
消息一出,整个南京城,都沸腾了。
中华门外的茶馆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颤抖着双手,举起报纸,老泪纵横:“打得好!打得好啊!我儿子死在淞沪,总算是有人给他报仇了!”
新街口的十字路口,数百名学生自发聚集,高举着“抗战必胜”的标语,齐声高呼口号,声音震天。
夫子庙的秦淮河畔,无数百姓点燃鞭炮,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压抑了太久的民心士气,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大街小巷,无数的百姓,自发地走上街头,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庆祝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打得好!就该这么打!”
“八路军好样的!”
“他娘的,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人们的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和自豪。
淞沪会战失利带来的阴霾,在这一刻,被一扫而空。
“好!好啊!”
校长连说了两个“好”字。
固然是前线将士用命,但侍从室第六组的吴融,也是居功至伟啊。”
“哦?此话怎讲?”
戴隐清了清嗓子,将那套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早在半个月前,吴融就通过他经营多年的东北特殊渠道,提前获取了日军的作战意图。他判断出,日军板垣师团,将是进攻山西的主力。”
“随后,他又运筹帷幄,通过一系列复杂的、不为外人道的手段,将一份经过处理的情报,巧妙地送到了八路军的手中,引导他们,在平型关设伏。”
他将吴融那场惊心动魄的豪赌,描绘成了一场尽在掌握的精密布局。
将“泄露情报”,美化成了“战略引导”。
校长听得是连连点头。
“战略引导?你是说,我们提前知道八路军会在平型关设伏?”
“吴融判断出平型关是伏击日军的最佳地点,于是通过特殊渠道,将情报送到了对方手中。至于他们如何利用,那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校长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点头:“这么说,八路军这次立功,我们也有一份功劳?”
“正是”。
他需要这样一个说法——既能宣传抗战胜利,鼓舞民心,又能暗示“八路军的胜利离不开中央的支持”,为日后的政治博弈埋下伏笔。
“这么说,这次大捷,是我们提前策划好的?”
“吴融这小子,虽然年轻,但手段确实了得。他就像一把藏在袖子里的刀,总能在关键时刻,给敌人致命一击。”
“好!吴融……这个名字,我记住了。这样的青年才俊,要重用!要给他更大的舞台!”
“传我的命令,晋升吴融为军统本部少将,侍从室第六组,扩编为侍从室第一处,直接向我负责!”
吴融今年才多大?二十出头!少将!
这个晋升速度,在整个国民党军界,都是闻所未闻!
戴隐的心中,有高兴,也有警惕。
高兴的是,吴融是他的人,吴融高升,他也脸上有光。
警惕的是,这把刀,似乎已经锋利到,快要超出他的掌控了。
但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而谦卑的表情。
“谢校长栽培!”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军统和中统。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得外焦里嫩。
军统总部的食堂里,几个老资格的少校聚在一起,低声议论。
“你们听说了吗?吴融那小子,一步登天,成少将了!”
“我听说了。他今年才多大?二十三?二十四?”
“二十三!我当年二十三的时候,还在当排长呢!”
“人比人,气死人啊……”
“听说他是黄埔三期的?结果现在……唉。”
“别想了,人家有本事。平型关大捷,那可是震惊全国的大功!”
“可那不是八路军打的吗?怎么功劳就算在他头上了?”
“嘘!小声点!这种话能乱说吗?戴老板都亲自向委座汇报了,说是吴融提前布局,引导友军作战。”
“引导?怎么引导的?”
“你管他怎么引导的!反正上面认了,那就是真的!”
吴融,那个刚来南京没多久的年轻人,竟然一步登天,成了少将,成了一处之长!
这简直比平型关大捷本身,还要令人难以置信。
中统总部,杨立仁的办公室。
“啪!”
一个名贵的青花瓷茶杯,被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吴~融!”
杨立仁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嫉妒和怨毒。
他想不通。
他实在是想不通。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毛头小子,能得到委员长如此的青睐?
难道,就因为他运气好,搭上了平型关大捷的顺风车?
杨立仁不相信。
他总觉得,这件事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他不知道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很可能就藏在那个看似不起眼的二级电报员,孙明轩的身上。
“来人!”
杨立仁对着门外,嘶吼道。
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进来。
他叫赵三,是杨立仁手下最得力的行动队长,专门负责“特殊任务”。
“杨处长。”赵三恭敬地鞠了一躬。
“给我盯死孙明轩!”
杨立仁的声音嘶哑而疯狂。
“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就算他掉一根头发,你们也要给我捡回来!”
“还有,去查档案科的小王。他前天晚上在档案室撞见过李强,我要知道李强当时在干什么!”
“另外,派人去平型关前线,找几个参战的八路军俘虏或逃兵,问问他们是怎么得到情报的!”
赵三听得心头发凉。
杨处长这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吴融往死里整啊。
“是!属下这就去办!”
“我就不信,他吴融的屁股,能擦得那么干净!”
杨立仁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他要报复。
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吴融,从云端之上,狠狠地拽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窗外,乌云压城,一场暴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