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天峡谷口。
风声呼啸，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在人脸上，带着细微的刺痛。
五百名黑狼部落的骑兵，人披甲，马配鞍，如同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静静地伫立在谷口两侧的山坡上。
他们每一个人都散发着浓烈的煞气，那是从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气息。
为首一人，跨坐在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上，身形魁梧，一头桀骜不驯的黑发用皮绳随意束在脑后，古铜色的脸庞上，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正锐利地盯着远方。
他便是黑狼部落之主，草原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狼王——拓跋烈。
他的身边，是心腹大将呼延。
呼延看了一眼天色，有些不耐地开口。
『可汗，一个时辰快到了。那南朝王爷，怕不是吓得不敢来了吧？要我说，直接踏平那朔州城就是了，跟一个病秧子废话什么。』
拓跋烈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示意他安静。
他的目光，捕捉到了远处地平线上出现的两个小黑点。
黑点越来越近，逐渐清晰。
是两匹马，两匹瘦得能看见肋骨的马。
马上，是两个人。
一个穿着文士袍，神情紧张，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另一个，则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袍，身形单薄，脸色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甚至还在轻轻地咳嗽着，用一方半旧的帕子捂着嘴。
看到这一幕，呼延忍不住嗤笑出声。
『可汗，这就是大夏的王爷？哈哈哈哈！我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没想到真是个快死的病鬼！就带一个随从，骑着两匹破马，他是来投降的，还是来送葬的？』
周围的狼骑兵们也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在他们看来，这副场面实在太过滑稽。
他们五百精锐狼骑，气势如虹，严阵以待。
而对方，就如同两只误入狼群的羔羊，弱小，可怜，又可笑。
拓跋烈的眼中也闪过一丝轻蔑，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
他见过无数敌人，有悍不畏死的勇士，也有卑躬屈膝的懦夫，但像眼前这样，以如此孱弱的姿态，坦然赴一场鸿门宴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要么是蠢得无可救药，要么……就是有恃无恐。
萧云庭和张谦在距离狼骑阵前百步的地方，勒住了马。
张谦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他能感觉到那五百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剑，刮在他的身上。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随时准备拔剑，护在殿下身前。
萧云庭却显得从容不迫。
他翻身下马，动作有些缓慢，甚至因为腿软而踉跄了一下，需要张谦伸手扶住。
他拍了拍张谦的手臂，示意他不必紧张。
然后，他独自一人，缓步向前走去。
寒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袍，让他本就瘦削的身影，更显伶仃。
拓跋烈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眼神中的压迫感越来越强。
直到萧云庭走到他马前十步的距离，他才居高临下地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你就是萧云庭？京城来的那个病秧子王爷？』
萧云庭抬起头，迎上那双锐利的眼睛，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反而露出一抹浅淡的微笑。
他又轻轻咳嗽了两声，才不紧不慢地回答。
『正是在下。拓跋可汗，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草原上的雄主。』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虚弱，但在这肃杀的氛围中，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拓跋烈冷哼一声。
『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我派呼延去传话，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让你带着诚意来见我。』
他用马鞭指了指萧云庭，又指了指他身后的张谦和那两匹瘦马。
『这就是你的诚意？一个人，一把剑，两匹快饿死的马？萧云庭，你是在羞辱我，还是觉得我拓跋烈的刀不够快？』
杀气，在一瞬间弥漫开来。
张谦『呛啷』一声拔出长剑，护在萧云庭身前，厉声喝道。
『休得无礼！我家殿下乃是……』
『张谦，退下。』
萧云庭淡淡地打断了他。
张谦回头，看到殿下平静的眼神，心中的焦躁奇异地平复下来。他咬了咬牙，收剑入鞘，但依旧站在萧云庭身侧，警惕地盯着拓跋烈。
萧云庭这才重新看向拓跋烈，脸上的笑容不变。
『可汗误会了。我带来的诚意，自然不是这些。』
『哦？』拓跋烈挑了挑眉，『那你的诚意在哪？』
『我的诚意，是来给可汗送一场泼天的富贵。』萧云庭的语气依旧平淡，『就怕可汗的胃口不够大，吃不下。』
此言一出，呼延再次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富贵？一个连自己的兵都养不活的穷王爷，跟我们可汗谈富贵？小子，你是不是病糊涂了？你知道我们可汗有多少牛羊，多少部落吗？你的富贵，在我们可汗眼里，连一坨牛粪都不如！』
拓跋烈没有笑，他只是盯着萧云庭，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心虚和慌乱。
但他失望了。
萧云庭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黑风山里的那点财物，我确实看不上。』
萧云庭说着，缓缓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个卷轴。
他没有急着打开，只是拿在手里。
『可汗想要的，无非是过山风劫掠来的金银。但那些东西，用一点就少一点，是死物。』
『而我手里的东西，却是一座永远也挖不空的金山。』
拓跋烈眼神一凝，落在了那个卷轴上。
『装神弄鬼。』他冷冷地说道。
萧云庭不以为意，他缓缓展开卷轴，那是一副手绘的地图，画的正是朔州及周边的地形。
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注着许多奇怪的符号和文字。
『可汗请看。』
萧云庭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他指着地图上的一处。
『此地，名为盐碱滩。寸草不生，百姓视为绝地。但在我看来，这地下的每一寸土，都是雪白的银子。』
『可汗部落吃的，是大夏官府卖给你们的粗盐，又苦又涩，价格还贵得离谱。而我，有办法从这片盐碱滩里，提炼出雪花一样洁白细腻的精盐。』
『我不需要多说，可汗应该明白，这样的精盐，在草原上，意味着什么。一袋精盐，换你们十头肥羊，可汗觉得这笔买卖如何？』
拓跋烈的呼吸，微微停滞了一下。
草原缺盐，这是所有部落的痛。他们不得不高价从大夏商人手中购买劣质的粗盐，常年被盘剥。如果真有这种雪花一样的精盐……
呼延忍不住开口反驳。
『一派胡言！盐碱地里能弄出盐，谁不知道？但又苦又涩，根本没法吃！你当可汗是三岁小孩吗？』
萧云庭看都没看他一眼，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到另一处。
『此山，名为黑铁山。山中盛产一种黑色的石头。你们的工匠，只知道用它来打造一些粗劣的农具。』
『但我，有办法将它炼成百炼精钢。用这种钢打造出的弯刀，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可汗的勇士若是能人手一把，在草原上与其他部落对阵，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拓跋烈的瞳孔，猛地一缩。
更锋利的武器！
这是任何一个部落首领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这意味着更少的伤亡，更多的胜利！
萧云庭的手指，最后在地图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线，从朔州城一直延伸向遥远的西方。
『还有这条路。』
『现在，它是一条被沙匪盘踞的死亡之路。但只要我们联手剿灭了黑风山，再肃清沿途的小股匪徒，它就能成为一条黄金之路。』
『可汗的牛羊、马匹、皮毛、药材，可以通过这条路，源源不断地卖到西域，换回金子、丝绸、茶叶。而我朔州的精盐、钢铁、烈酒、还有更多你想象不到的东西，也能通过这条路，卖到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萧云庭说完，收起了地图，重新看向拓跋烈。
『可汗，现在你觉得，黑风山那点不义之财，还算得上是富贵吗？』
『那不过是我送给可汗的开胃小菜罢了。』
整个山谷，一片寂静。
所有的狼骑兵都张大了嘴，他们听不懂什么商业规划，什么黄金之路，但他们能听懂精盐和宝刀。
那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实在的好处！
呼延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他看看萧云庭，又看看自家可汗，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因为萧云庭描绘的这幅蓝图，太过诱人，也太过宏大。
拓跋烈死死地盯着萧云庭，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本以为，自己今天来，是来碾死一只蚂蚁。
却没想到，这只蚂蚁，非但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倒，反而当着他的面，画出了一片大海。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张谦以为他要暴起发难。
终于，拓跋烈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你的图，画得很好。』
『但，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你这张嘴？还是凭你这个一推就倒的身体？』
萧云庭笑了。
『信与不信，可汗可以自己选。』
『但机会，只有一次。』
他将手中的地图卷好，重新塞回袖中。
『现在，我们来谈谈眼下的生意。』
『黑风山的财物，我说了，分文不取，全部归可汗。这算是我这个未来的合作伙伴，送给可汗的见面礼。』
拓跋烈眼神一闪。
『你倒是大方。』
『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萧云庭话锋一转。
『说。』
『我要用黑风山的全部财宝，向可汗『购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拓跋烈来了兴趣。
『人。』
萧云庭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要买下黑风山所有山贼的命。』
拓跋烈愣住了。
呼延也愣住了。
他们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这个。
『你要那些人渣做什么？』呼延脱口而出，『留着他们，只会是祸害！』
『不。』萧云庭摇了摇头，『在可汗眼里，他们是人渣。但在我眼里，他们是劳动力。』
『我的盐场，需要人去挖盐。我的铁矿，需要人去开采。我的朔州城，百废待兴，处处都需要人手。』
『他们既然有力气当山贼，就有力气当工人。』
『与其杀了他们，不如让他们用自己的下半辈子，为朔州的建设赎罪。』
拓跋烈看着萧云庭，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将一场赤裸裸的武力威胁，一场屈辱的勒索，轻描淡写地，变成了一场平等的交易。
不，甚至不平等。
他用本就该属于拓跋烈的战利品，反过来向拓跋烈购买俘虏。
他让拓跋烈这个抢劫者，变成了他的『供应商』。
这笔账算下来，拓跋烈非但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反而被他套上了一个『合作伙伴』的名头。
好手段！
好心计！
拓跋烈的心中，第一次对这个来自中原的病弱王爷，生出了一丝忌惮。
他沉默着，权衡着。
杀了萧云庭，他能得到什么？
一座敌对的朔州城，一张他看不懂的地图，还有一个让他寝食难安的巨大诱惑。
留下萧云庭，他或许能得到一个源源不断产出财富的聚宝盆。
他是一个王者，不是一个莽夫。
他懂得如何选择，才能让利益最大化。
但是，狼的尊严，不容挑衅。
他可以接受合作，但主导权，必须握在他手里。
拓跋烈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野兽般的残忍。
他催动战马，向前一步，巨大的压迫感笼罩在萧云庭身上。
他低下头，凑到萧云庭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森然说道。
『你的故事，讲得很好听。』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
他猛地拔高了音量，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这张图，连同你的人，就都是我的了？！』
杀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山谷。
张谦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握着剑柄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已发白。
只要殿下一个眼神，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用自己的命，为殿下争取一线生机。
然而，萧云庭的脸上，依旧没有半分恐惧。
他甚至还对着拓跋烈，露出了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
他抬起头，直视着那双充满杀意的眸子，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缓缓开口。
『你当然可以杀了我。』
『但杀了我，你得到的是一张你看不懂的废纸，和一个让你未来数十年不得安宁的敌人。』
『而留着我，你得到的是源源不断的财富，和一个能帮你统一草原的盟友。』
萧云庭的声音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你是草原的狼王，不是只顾眼前腐肉的鬣狗。』